元至正十三年(1353年)正月初,黑夜,草堰场串场河边的北极殿,18只白公鸡,18碗红血酒,18个黑汉子,歃血盟誓。
殿门打开,18个汉子举着十八根扁担,冲进那些凌辱过自己的富户家,呐喊声哭喊声四起,火光冲天。他们是贩私盐的盐丁,这些大户收了他们的盐,常常不给钱,还威胁报官。反正过不下去了,盐场的盐丁们纷纷举着扁担加进来。打丁溪去,打丁溪,九四说打丁溪,百十个盐丁们跟着领头的汉子冲向丁溪场。他们没有兵器,元朝严禁汉人拥有兵器,十户才许有一把菜刀。后来啊,传说他们在扁担头绑上又长又宽的带鱼(一说刀子鱼),黑暗中银光闪闪,仿佛无数柄大刀挥舞,守兵们吓跑了。他们打下了丁溪,打下了泰州、兴化、高邮。在高邮,盐丁们拥戴领头的九四也就是张士诚做了皇帝,国号大周。这是盐丁们自己建立的唯一的国。
盐民在历史上似乎只有卤沸烟腾中伛偻如虾的黑瘦身影,但盐城的盐民不一样,张士诚、王艮、吴嘉纪这“盐民三杰”,或称王,或立说,或著诗,创造了历史新的可能和中国学术思想新的特质,带给文学新的面貌,刻下海盐文明最深的盐城印记。元末白驹场(今大丰区白驹镇)盐丁张士诚十八根扁担起义,张部是元末起义军三大主力之一,对推翻元人统治有大功。张士诚后在苏州称吴王。虽败于朱元璋,身死人手,但他轻徭薄税又极为尊重士绅与儒生,深得吴民拥戴,至今苏州老百姓还要上九四香祭奠他。“三百年来陵谷变,居人犹是说张王”,又是三百年过去了,老百姓们还在说着张士诚的故事。
明朝安丰场(今东台市安丰镇)人王艮也是盐丁出身,读了几年私塾,家贫失学,贩盐为生。29岁那年忽做一梦,梦中天塌,人们哭号四散,他却慨然而起,变为伟丈夫,一手托天,一手重布日月星辰,万民欢喜歌舞,跪拜于他。醒来后,王艮大汗如雨,却觉心下洞明万物一体,有天命弘道之感。遂头戴五常冠,身穿广袖大带之衣,手执笏板,按孟子说的“诵尧之言,行尧之行”,开课授徒,人以为怪而不改,后问学于王阳明十年,研修经义,探求精微,终成一代名儒,创建泰州学派。有论者说泰州学派是我国第一个思想启蒙学派,王艮说“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黄宗羲《明儒学案·泰州学案一》),强调日常生活的终极意义,为尊重个体与人性开了先河。其弟子及再传弟子,有何心隐、罗汝芳、李贽、汤显祖等。王艮让中国的学术思想开始有了肉身,泰州学派将情感、欲望、个体、自由请进道统话语,并抬升其价值,形成人文主义思潮。
清初吴嘉纪,也是安丰场人,出身灶籍,少年时逢明清鼎革,遂无意科举,不仕新朝。其祖父学于王艮,其妻王睿为王艮之后。一生贫困潦倒不改其志,穷得连他父亲、母亲、妻子的棺材都不能安葬。60多岁,还借船买来盐卤,与子拉纤运到当地六灶河边,开火煎盐,卖盐还债。他一辈子写诗,诗中多咏叹盐民凄惨生活,又被称作“盐民诗人”,最著名的是《煎盐绝句》:“白头灶户低草房,六月煎盐烈火旁。走出门前炎日里,偷闲一刻是乘凉”。平白如话,写实如画,道尽盐民苦辛。又有诗《海潮叹》,状写大海潮带给盐民的灭顶之灾,“飓风激潮潮怒来,高如云山声似雷。沿海人家数千里,鸡犬草木同时死。南场尸漂北场路,一半先随落潮去”。时人谓之诗为“诗史”,同代诗人屈大均评述他的诗,“东淘诗太苦,总作断肠声”。
盐民三杰建树各异,他们以自己的勇力、才学、风雅,为几千年默默无声的盐民发出铿锵强音,并用自己的创造带给民族更多的转机与风采,他们也强壮了盐城的盐脉。清末民初“废灶兴垦”,灶籍,十数万户百万众的社会群体突然就消失了,即使在盐城也甚少有人溯源自己的先人是否灶籍。在现代产业格局中,盐业也边缘化了。但今天的盐城,海盐文明的脉动依然强劲,海盐生产的印记依然很常见,境内灌东盐场(即清末济南盐场,其时淮南盐产萎缩,无法完成朝廷定额,为接济淮南之盐亏额而兴建)等还有海盐生产,灌东盐场是江苏省最大的盐场,还有海盐博物馆这样盐味十足的专业博物馆和各县区博物馆等,有公私收藏的盘铁、小海场石权、两淮盐运使碑、西溪盐仓公务铜印等丰富文物。更为明显的是数千年盐业塑造了盐城的第二自然,它依然承载着盐城人的生活。204国道纵贯全境,它的路基就是唐时李承修建的常丰堰(人称李堤)、宋代范仲淹主持修建的捍海堰(人称范公堤)。范公堤西侧就是当年修堰取土挖出的串场河,串场河历朝疏浚,至今还是贯通苏北的河运要道,不时驶过船队的游龙。无边平畴依然多有高墩凸起,那是几千年间堆筑的潮墩、烟墩,潮墩是盐民避潮的救命墩,烟墩即烽火墩御倭报警,境内历朝官筑的土墩有记载的就超过三千个。串场河边,富安、安丰、西溪、丁溪、草堰、白驹、刘庄、伍佑、新兴等老盐镇依然兴盛,张士诚攻打丁溪血战的庆丰桥兀自卧波如虹,李承曾经登临的海春轩塔依旧高耸,曾经的中国第一海关云梯关遗址也得到保护性开发,唐宋明清修建节制潮洪的闸坝还有十八座在使用,盐商气派的宅第鲍氏大楼、沈氏大楼修缮后更为堂皇。
这些是海盐文明的物质遗产,更为重要的是盐城的海盐文明已经成为文化血脉,流淌在它的子民身上和社会生活中。有的以非物质文化的形态存在,比如大量盐味的历史传说还在流传,像张士诚的故事,施耐庵的故事等等。盐阜区婚礼有对对子的习俗,一次六灶的姑娘嫁到七灶,女方出了上对“六灶七灶两灶连心”,男方宾客们都被这看似平易的对子难住了,亏得施耐庵路过,见新嫁娘久不下轿感到奇怪,问明原委,哈哈一笑,出了下对,“大团小团一团和气”。这个故事里灶团都是地名,盐城迄今仍有大量盐味地名,如沈灶、新团、梁垛、沟墩、三仓、潘家鐅、五总等等,即以灶论,东台从头灶一直排到二十八灶。盐民饮食婚礼等生活习俗等也传承下来,比如老一辈都有重盐重腥的口味,喜食麻虾酱、醉螺、腌小蟹等,日常语言中也有大量的盐味惯用语,比如“咸菜炖豆腐——有言(盐)在先”“盐吃多了——尽讲闲(咸)话”等等。
而海盐文明作为一种精神血脉留存下来的,最核心的就是盐民三杰所代表的盐民精神,这种精神显扬为一种民风。《隋书·地理志》说,“淮南人性并躁劲,风气果决”,万历《盐城县志》说盐城“地僻海边,俗尚简朴”,兴化郑板桥与盐城多有亲故往来,其继母就是盐城郝营人,又曾在盐城多地坐馆,他说盐城人“东海之滨,土坚燥,人劲悍,率多慷慨英达豪侠诡激之徒,而恂恂退让之君子绝少”(《朱子功寿序》)。盐民的这种民风就是豪迈果决,淳朴奋勉,传承此风的盐城人小事能干好,大事能担当,可信可依可期。还有什么能阻挡盐城人前行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