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丹顶鹤
2023年12月10日

盐 丁

煮海者,盐丁也。

盐丁者,服盐役之丁壮,也称“灶丁”。盐城经济自古以盐业为主,其民多为盐丁。《宋史·食货志》记载:“其鬻(同煮)盐之地曰亭场,民曰亭户,或谓之灶户,户有盐丁”。盐给人们带去美味,盐丁自己却只有苦味。产盐区都说世上有三苦:烧盐、打铁、磨豆腐。清代学者范端昂在《粤中见闻》中慨叹:“天下人惟盐丁最苦”。农民苦,自古尚有田园生活的颂歌。就不谈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你看辛弃疾的《清平乐·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穷是穷的、苦是苦的,但怡然自乐,真的是有清平之乐。而古今诗文中却从没有盐民的一丝笑意,有的是悲苦、悲恸、悲号。

天雨盐丁愁,天晴盐丁苦。

烈日来往盐池中,赤脚蓬头衣褴褛。

斥卤满地踏霜花,卤气侵肌裂满肤。

晒盐朝出暮时归,归来老屋空环堵。

破釜鱼泔炊砺房,更采枯蓬带根煮。

糠秕野菜未充饥,食罢相看泪如雨。

盐丁苦,苦奈何,凭谁说与辛苦多。

呜呼!凭谁说与辛苦多。

这是清代诗人任宏远所作《盐丁苦》。《盐丁苦》几成古诗乐府旧题与惯用语。明代《淮南中十场志》收录了季寅一首《盐丁苦》:“盐丁苦,盐丁苦,终日熬波煎淋卤。胼手胝足度朝昏,食不充饥衣不补。每日凌晨只晒灰,赤脚蓬头翻弄土。催征不让险天阻,公差迫捉如狼虎。苦见官,活地府,血比连,打不数,年年三月出通关,灶丁个个甚捶楚”。

古代盐民的劳动环境和生存条件极其恶劣,在海风烈日的滩涂高强度超负荷劳作。煎盐的盐丁苦,晒盐的盐丁也苦;井盐的盐丁苦,海盐的盐丁还苦;前朝的盐丁苦,后世的盐丁更苦。其工劳苦,其生凄惨。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中说,“民间户役最重者莫如灶户”。杜甫有诗句“负盐出井此溪女,打鼓发船何郡郎”,记井盐生产中男女工役之辛劳。元代画家、诗人王冕的诗《伤亭户》,讲述自己亲眼所见老盐民的凄惨生活,“灶下无尺草,瓮中无粒粟”,又被追索盐税,“前夜总催骂,昨日场胥督。今朝分运来,鞭笞更残毒”。明代长芦盐运使郭五常有诗《悯盐丁》:“煎盐苦,煎盐苦,濒海风霾恒弗雨,赤卤茫茫草尽枯,灶底无柴空积卤。借贷无从生计疏,十家村落逃亡五。晒盐苦,晒盐苦,水涨潮翻滩没股,雪花点散不成珠,池面平铺尽泥土。商执支牒吏敲门,私负公输竟何补。儿女呜咽夜不饮,翁妪憔悴衣褴褛。古来水旱伤三农,谁知盐丁同此楚”。海盐生产濒海,海潮、水、旱、风、虫、雪皆能成灾,清雍正二年(1724年)七月十八、十九日,暴风连天,滔天海潮冲破范公堤,溺死两淮盐场男女灶丁五万多人。晚清革新盐政的陶澍也承认,盐民“栖止海滩,风雨不避,烟熏日炙,无间暑寒,其苦百倍于穷黎”(《陶文毅公全集》)。

“悲哉东海煮盐人,尔辈家家足苦辛”(吴嘉纪《风潮行》)。盐民的境遇之惨,不单是生产生活之艰苦,更在于其身份低贱不可改变,几无人身自由。盐业生产关系国家财政和社会安定,历代政府采取强制性措施,将盐业劳动力固定在盐业生产上,国家强制劳役,这就是绵延千余年的灶籍制度。《大清会典》规定:凡民之著于籍,其别有四,一曰民籍、二曰军籍、三曰商籍、四曰灶籍,灶籍地位最低。灶籍制度明清时最为严苛,它的定型有着漫长的演变。唐以前制盐者没有专称,也没有专门的户别,自唐太宗时河东盐民称为畦夫,始有专称。唐肃宗时称亭户,实行亭户制度,始有盐籍,入籍者不归州县而由盐铁使管理。五代时始有灶户之称,宋元时盐民称呼虽有更变,但有专门户籍专司管理是一样的。明清时,制盐者泛称灶户,编入灶籍,世代相继,不得相更,每户成丁者须缴纳盐课、服差役,称为灶丁、盐丁、煎丁、场丁、盐民、灶民等。明初补充灶户,初从盐场附近民户抽丁,后迁江南人户于海滨“世服熬波之役”(康熙《两淮盐法志》),又发配罪犯到盐场煎盐“各照年限,计日煎盐赎罪”(《英宗实录》),据统计,明代灶户总数在十万户上下。清代废除贱籍,但对灶籍的控制却依然严密,灶民子弟即使连中三元高官厚禄也不得更改灶籍,瞒报盐丁人口、脱逃灶籍、藏隐脱逃盐丁、增减年龄混充老幼躲应差役,按大清律都要抓起来坐四年牢。从宋朝开始,还在盐场实行保甲制,元明清都延续这个制度,以联保连坐监管灶民。即使这样,贫困盐民逃亡不绝,历代盐法志经常出现灶户“逃亡过半”的字眼。清中后期盐业衰敝,灶民分化,贫户或沦为盐商富灶的佣工,或逃亡,灶民中还出现田耕为业只是缴纳盐课的水乡灶户,世袭强役的灶籍制度崩坏。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正式停止灶户编审造册,滋生人口一律编入州县,灶籍制度遂废。但1912年,张謇在《改革全国盐法意见书》中说盐丁“如若逃亡,则罚其子而役之,无子则役其孙,无孙则役其女之夫与外孙,非亲属尽绝不已,丁籍之名有相沿二三百年之久者”,可见灶籍盐役制度此时依然还在奴役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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