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勇

里下河地区盐阜农村一带有句俗语：亲戚越走越亲。亲戚怎么走法？过去，尤其是大集体时代，农村人都忙得两脚把平原当成鼓面擂，走亲戚几乎集中在春节期间。“走亲戚”的风俗，始于正月初二，一直延续到正月十五前。

“走亲戚”期间，你来我往，车来船往，行者络绎不绝，老少男女尽在其中。走亲戚都会受到礼待，到了亲戚家无论大小长幼，都是“贵宾”。被走的亲戚家，里里外外拾掇得窗明几净一片祥光，迎上来的都是满面红光、神采奕奕；走亲戚的无不喜气洋洋、只怨路远水长。

到了亲戚家，如果带上孩子的，长辈照例要给压岁钱。那时，没有红包，是早就准备好的几张毛票，讲究的人家，用做春联窗花裁下的一角红纸包上，外扎红头绳；一般人家，都是兴冲冲回到内屋，到箱底摸出准备好的压岁钱，也有的老人是当面从口袋里掏出还带有体温的毛票，小孩再多，人人有份。彼时，没有发达的通讯，但来了亲戚，给压岁钱从不出现掉链子的现象，家家有备无患，可见当时亲戚的用心用情。领受长辈的压岁钱时，父母总会提醒一句，或者灵光的小家伙会自道一句，“给您把头磕上！”声出身随，欲下跪行大礼，长辈总是抢上前一步，拉起来，喜笑颜开，来一句：“好好好，心到就行，心到就行！”

走亲戚的一方，去往娘家舅家等亲戚家都要带礼物，这叫“年礼”。我这个“65后”，加入“走亲戚”行列且有清晰的记忆，已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后了，一般亲戚多带上大糕馃子、白糖烟酒。烟酒是奢侈品，要根据各户的能力而定。当年是计划供应，有的大方爽气的人家，会把自己仅有的烟酒放到“年礼”篮子里。大糕一定是“阜宁大糕”，这是盐阜一带的名品。

到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品种多样化、分量再加码，有豆奶粉、桂圆、蜂王浆什么的，只是“阜宁大糕”仍是雷打不动的主角。

亲戚带来了“年礼”，主家是要回礼的，这也是此风俗的一项重要组成。被走的亲戚“回礼”，基本就是收一半、回一半，哪怕你只带来两条大糕、两包馃子，主家也要回一条大糕、一包馃子。

小时候，我严重喜欢“走亲戚”，过馋瘾当然是心照不宣。可不，到了亲戚家，礼遇的绝对是“舌尖上的大餐”。有时到亲戚家时候尚早，亲戚家会用一碗“泡馃子茶”或“煮汤圆”招待来访的亲戚。这对我来说是意外之喜、“多”出的滋味。还有走亲戚，可得到压岁钱，可得到夸赞，譬如“又长高了”“一看就聪明”；更重要的是，在亲戚家，父母心情好，对我的管理也全部简化、放开，任我吃喝玩耍。记得那一年大年初二，我与父母拜见过外公外婆，好吃好喝后拎起“回礼”准备回家时，我赖着不走了。大年初五，外公外婆到庄子西头聚餐，我趁大舅酒后睡午觉之际，费了牛力，翻开了外婆家的大木柜——我观察过：举凡外公外婆拿出好吃的食物，都来自这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圆圆的黑坛子，抱出，打开，里面有一股好闻的香甜气息，我腆起肚皮想搬到光线明亮处看个仔细，刚挪移几步，得，又大又圆的黑坛子滑出手臂、坠过肚皮，“咣当”一声，坛子成了炸裂的黑西瓜，略呈黄色的面粉飞溅一地，我吓得赶紧溜出去，直奔家的方向。

天色欲晚之时，外公外婆和大舅四姨，穿过陈良庄，越桥过河寻到我家。待到我家，见我在家门口正撅着屁股与弟妹斗玻璃瓦球，他们才脸色回暖，接着，又笑拒父母的挽留，回家去了。我长大成人，一直内疚于心，总想赔礼，可接受赔礼的主要对象外公外婆早已不在人间；每每吃上泡焦面，碗里热气蒸腾，总让我两眼盈满泪水。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走亲戚”的风俗在盐阜一带渐渐式微，令人时常回忆、时有感慨。回忆的是浓得化不开的亲情，感慨的是现今通讯交通发达，亲戚之间却疏于往来。好在，农村的婚礼、寿事都提到春节假期里操办，四面八方的亲戚欢聚一起，调浓亲情，也不枉是“走亲戚”的现代版和改编剧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