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鹏程

从定远县城出发，驱车十五公里便到了吴窑。这处定远与凤阳交界的千年古村，藏着汉代墓葬的遗迹，也是南北朝时濠州通庐州、建康的古官道。假日里，我与两位摄友、一位书友，还有昔日同事——定远中学的一位老师，五人同往，赴一场“五方风气”之约。

车窗外，玉米抽穗，高粱吐缨，豆类作物开着细碎的花，清芬暗涌。摄友们是吴窑“老客”，一路絮叨着古村的好：“郦道元《水经注》写这儿‘青山怀抱，翠竹成荫，溪水长流，古树参天’，好多导演都来拍过戏——《十八个手印》《第一书记》，徐帆、陶虹都来过！”

抵村时，晨曦正斜斜地搭在凤阳山的翠峦上。摄友引我们去看一棵千年古树，说是春秋时楚王子落难于此，与村姑吴灵芝有段凄婉爱情。树根部细节累累，像蜷卧的小兽，老态龙钟；抬头却见树梢嫩绿摇曳，主干苍藓鳞皴，樛曲古拙。忽忆起南北朝庾信《枯树赋》：“拳曲拥肿，盘坳反覆”“苔埋菌压，鸟剥虫穿”，身旁老师击节叹：“难怪杜甫说‘庾信文章老更成’！”

树北是凤阳山下来的活水，四季淙淙，如摇铃击磬。旭阳照在河面，碎金泛着微红；岸旁竹林浓荫蔽日，星罗棋布的石头经风雨冲刷，千姿百态。最妙的是两块逾丈巨石，半浸河中，中间留尺许空隙，竹树覆之如亭——对弈、闲坐、观月、放歌，皆可。书友盘腿坐石上笑：“当代书家有号‘枕溪’，今日方悟其妙！”我忽记起明末柳如是与钱谦益的拂水山庄，摄友接话：“万茜主演的《柳如是》你看过没？”引得众人热议一番。

七点刚过，村头骤然喧腾。一车车仿古砖瓦、桂樟树苗、金娃娃萱草接踵而至——古村要搞旅游开发了。我们避开车流，沿溪水向东，三五十步后路径曲折，竹树蒙络，野趣渐浓。再行百十来步，苍枝掩径，碧萝盘绕，风过两腋生凉，竟有“阒然非复人境”之感。

“万岁枯藤！”书友忽见歪脖榆树上挂着数匝枯藤，扯根树枝作握笔状，“这才是草书的悬宕与坚韧！”又指云称“千里阵云”，点石说“陆断犀象”，活脱脱怀素观云、张旭观剑悟笔法的模样。他又指一棵构树：“这能造构树皮纸，写章草最妙！”众人分散寻趣：女贞树结子，蒲草夜收灯烟、晨取垂露润眼，还有蕨菜、蒲公英、青钱柳、红豆杉——名字都带着诗性，难怪孔子要“多识于鸟兽草虫之名”。

最惊艳的是几棵大树下，青苔从树根漫到地面，覆上巨石，连绵成景。阳光处金碧辉煌，树荫下浓绿青碧，小片如山峦鸟兽，大片似抖开的绿绸，竟有呼伦贝尔草原的壮阔。忽念起钱起“水碧沙明两岸苔”，倪瓒“坐看青苔欲上衣”，最是袁枚《苔》诗动人：“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风摇枝叶，树影落于苔上，幻化万状，正是一幅天然的摄影佳作。

循水声返回时，古树、奇石、青苔与溪流仍在，而开发的喧嚣已在耳畔。千年吴窑正书写新篇：开发与守护，喧腾与静谧，都藏在自然野趣与历史层叠里，待后人细细品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