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小英
立秋了。日历翻到这两个字时,暑气便像一壶烧到九分的水,滚沸的势头忽然迟疑了。梧桐叶的边沿悄悄卷起一点焦黄,蝉鸣声里掺进几丝倦意,连晚风也学会了欲言又止。它掠过皮肤时,不再是盛夏那种黏稠的热,而变成一种犹豫的凉。若指尖试探水温,既不敢太冷,又不肯再热。
古人定节气时,偏偏在“秋”前加一个“立”字,而非“大”或“小”。想来是懂得,凉意初生的那一刻最珍贵。暑热未消,秋声已动,恰似煮茶时壶盖轻跳的瞬间,水将沸未沸,茶将溢未溢。这种“临界”的美,我们最是钟情。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写立秋三候:“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凉风先至,却不急着驱散暑气,只是轻轻摇动树梢,似宣纸洇开的淡墨,提前晕染出一封秋天的信。白露未成霜,只在草尖凝成细小的水珠,太阳一照便消散无踪,仿佛季节在晨曦中打了个盹。寒蝉的叫声最妙,明明还是那副聒噪的嗓子,却因沾了“寒”字,莫名透出几分清寥。南宋词人吴文英写“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说的正是这种“将凉未凉”时无端生出的怅惘。
今人却总急着给季节划清界限。玻璃幕墙后的温度计数字居高不下,电子日历上的立秋提示与体感温度形成荒诞的错位。我们失去了对“过渡”的耐心,只想一键切换季节,殊不知立秋的本意,是夏天轻轻放下的帘栊,是秋天像一封墨迹未干的信,边角被夏天的余热微微卷起,中间那一隙光影交织的缝隙,才是四季最动人的留白。
农人对待立秋,有种近乎仪式感的慎重。北方要“啃秋”,捧着一沙瓤西瓜,咬住夏天最后的甜;南方则“晒秋”,把红辣椒、黄玉米铺满院坝,用最浓烈的色彩对抗渐弱的日光。我曾在皖南见过一位老农,他蹲在田埂上捏起一撮土,搓了搓说:“地气开始往下走了。”问他为何不等真正凉快再收稻,他咧开被太阳晒出裂纹的嘴角:“稻谷也怕‘秋老虎’,现在收,米粒才饱满。”原来这土地上的万物都懂得,真正的成熟不在极盛,而在盛极将衰的刹那。
前几日路过荷塘,见几个孩子踮脚够莲蓬。有个小姑娘剥开一颗莲子塞进嘴里,突然皱眉:“怎么是甜的,又有点苦?”一旁的老人笑了:“这就对了,这时候的莲子,甜里藏着苦,苦里又回甘,过了立秋再吃,可就只剩粉糯了。”莲子如此,节气如此,那些在将明未明、将忘未忘之间的事物,大抵都有这般味道吧。
这般想着,我们对立秋的偏爱便了然于心。它恰如人生的某种状态:青春将尽未尽时的清醒,功业将成未成时的谦卑,甚至爱情将深未深时的心跳。它不给你“满”,只给你“盈”;不承诺“凉”,只暗示“风”。就像此刻,我站在阳台上,一件单衣忽觉微冷,添外套又嫌太早。这“将凉未凉”的滋味,竟让人无端心动。
立秋,我们立的何止是秋?是岁月在枯荣间的顿笔,是光阴将变未变时的那一颤眉睫。你看那荷叶犹青却已暗藏倦意,听那蝉鸣尚响却早偷换声腔——人生百味,至美不过这般未满将满、未凉欲凉的当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