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荣
父亲离开我们已33年了,他瘦削而略显佝偻的肩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
依稀记得在我八九岁时,一个春夏之交的后半夜,熟睡中的我突然感到一阵燥热袭来,头痛欲裂,咳嗽不止,父亲闻声而至,伸手摸了摸我发烫的额头,毫不迟疑地叫我穿衣起床,要带我去大队诊所看病。我下床后两腿发软、站立不稳,父亲二话不说,蹲下身子,叫我伏上他的肩头。于是,我便趴在他瘦骨嶙峋的肩上,由他驮着,在黑暗中向大队诊所疾走。诊所值班的医生为我量了体温,大约是打了一针退烧药,就催我们赶快去公社医院。父亲又驮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往十里外的公社医院赶。头脑昏沉的我听着父亲粗重的喘息声,几次挣扎着要下来自己走,可父亲坚决不允,直到急诊医生为我开了药,挂上水,父亲才坐下来歇会儿。
父亲的肩不只属于他的儿女,更属于他的学生。他把我托付给病友后,便匆匆步行返回,他要赶在上课前回到学校。在我住院的几天里,他总是晚上天黑后到病房,第二天天不亮就急着往回赶,竟不曾耽误过学生一堂课。
父亲所在的学校其实是一个教学点。全生产队60多个孩子都挤在一个复式班上,设一二两个年级。父亲是教学点唯一的老师。上课时,他用粉笔在黑板中间画一条竖线,左右两边板书不同年级的内容。他先让二年级的学生预习,给一年级学生上新课;然后布置一年级学生写字或做数学题,再教二年级的新课,如此循环往复。父亲不但教语文、数学,还教音、体、美,他用五音不全的嗓子,教孩子们唱“我爱北京天安门……”
父亲只有初中文化,刚毕业就做“先生”,他如饥似渴地学习新知识,比如汉语拼音,他之前没有学过,为了教好学生,他虚心向年轻的老师请教,还对着镜子练口型。前几天,遇到一位儿时伙伴,他感慨地对我说:“我现在电脑打字用的拼音,还是你爸爸当年教的呢,可惜他走得太早,如果健在的话,我会经常去看望他的。”听闻此言,我两眼模糊了。倘若父亲知道几十年前的学生还记着他,想必会含笑九泉的。
小时候,我们随父亲工作调动而搬迁,远在老家年迈的爷爷奶奶是父亲的牵挂,每隔一段时间,父亲下班后会步行十几里路去老家看望,与老人唠唠家长里短,我有时会与他同行,看着他那瘦削的肩头,我恨自己不能为他分担些重负。父亲微薄的工资,除了供我们兄妹读书和维持家用,还要挤出一些赡养爷爷奶奶,他自己从来舍不得乱花一分钱,常年穿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袖口都磨出了毛边。
做民办教师30多年,父亲终于等到了转正的那一天,他似中了状元般高兴。哪料,天有不测风云,长期操劳的父亲竟患了不治之症,多方求医,终是无力回天。凝视父亲临终前抽搐的双肩,我心如刀绞。父亲的生命,永远停在了54岁。
一个月前,我办了退休手续,如果父亲在世的话,我有充裕的时间可以陪他聊聊过往,带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想带他坐一次高铁,体验时速300公里的感觉;想带他去首都北京,在天安门广场看庄严的升国旗仪式;想给他买一件像样的羽绒服,让他暖暖和和地过冬。然而,这一切都只能成为虚幻的念想,正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待”。
父亲瘦削而佝偻的肩,永远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