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鱼
五月,初夏的风裹着新麦的清香,掠过里下河平原,卷起了层层金色的波浪。每到这个季节,安丰老街上街坊们的碗里,一颗颗“牛角扁”蚕豆便闪着浅绿的光,像是藏着整个春天的秘密。这些椭圆的豆荚,饱满得快要撑破薄皮,轻轻一剥,露出圆润的豆瓣,这,正是熬制豆瓣茶的绝佳食材。
安丰下灶的蚕豆,上市总是显得“姗姗来迟”,许是“御豆”的缘故,“拿架子”吧!不过这样也好,因为有了等待,也便有了期待。
老街上的人熬煮豆瓣茶,可是讲究得很。蚕豆太嫩,经不起熬煮,火力稍有点大,便化在汤里,不能成型,口感寡淡;“乌嘴”了,又显得太老,熬煮以后,尽是沙渣,色泽混浊,少了鲜香。唯有挑那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牛角扁”,才是上乘之选。旧时土灶上,稻草在灶膛里静静燃烧,小火慢煨着锅里的豆瓣。锅盖缝隙间,袅袅蒸汽升腾,裹挟着豆香在街巷飘散。不知过了多久,锅盖掀开的那一瞬间,碧绿的汤汁里,一粒粒铜钱大小的豆瓣上下翻滚,那浓郁的香气,仿佛把整个春天都熬进了这一锅汤茶里。
初次遇见豆瓣茶,还是在与妻恋爱的最初时光。那时的我,以“相处得比较好的同事”身份,第一次忐忑地踏入妻的家。没有“准女婿”“红枣金果茶”的待遇,却意外收获了一碗豆瓣茶的温暖。那天,年轻的岳母笑意盈盈,从厨房端出一只青花小碗,骨瓷调羹轻搁碗沿。连忙伸手接过,低头一看,青玉般的豆瓣茶在碗中泛着柔光,上面飘散着几粒细碎的金色桂花,轻轻搅动,片片豆瓣就像被揉碎的翡翠星辰,在绿色的汤茶中浮浮沉沉,一股浓浓的豆香直钻鼻腔。轻抿一口,甜润的滋味在舌尖散开,丝滑润喉,直抵心间。
正沉醉在这美味中,老丈人爽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味道不错吧?想当年,板桥先生寄居在我们安丰大悲庵时,可是极好这一口呢!”看着他一脸的得意,那一刻,我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个瘦削的身影,长衫飘逸,端坐院中,轻捻须髯,面对一碗豆瓣茶,或低吟浅唱,或昂首高歌……
似乎看出我走了神,老丈人把碗往我面前推了推,又朗声说道,这碗豆瓣茶他可是特意放了一勺槐花蜜,这比寻常放白糖的更增添了一份清甜和香醇。那一天,这碗豆瓣茶不仅温暖了胃,更让我感受到了家的温度。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岳母已离开我们近二十年,岳父八年前中风。曾经热闹的厨房,少了两个忙碌的身影;熟悉的味道,只能在记忆里追寻。从此,那一碗豆瓣茶,便成了我魂牵梦萦的执念。每当五月蚕豆上市,那记忆中的香气便会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明代李萼曾写有“野馔炊蚕豆,溪风落楝花”诗句,此刻读来,满是对生活的眷恋。我想,是时候了。去安丰,去寻那新嫩的“牛角扁”蚕豆,燃起灶火,慢慢熬制一碗豆瓣茶。让这承载着过往岁月与浓浓亲情的美味,再次温暖我和老岳父的心,让这份珍贵的记忆,在氤氲的豆瓣香中缠绵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