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凤斌
村口两排小树抽芽的时候,大约快到清明了。灰褐色的枝丫撑开油纸伞状稀疏的绿云时,整座村庄便浸在若有若无的苦香里。树皮皴裂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褶皱,风过时,铜钱般的叶子叮叮当当敲着晨昏,将村名敲进县志,敲成几代人唇齿间温润的乡音。
河湾里的油菜花总比别处开得早。惊蛰刚过,薄霜还蜷在麦苗尖上打盹,鹅黄的花苞已悄悄顶破地皮。待到梧桐树抖落最后几片残雪,漫山遍野的金色便如春潮漫过堤岸,从南坡涌向北坡,把整个村庄托在波光粼粼的海上。蜜蜂驮着日头穿梭花间,翅膀振落的金粉随风飘散,沾在晾晒的棉被上,落在老牛反刍的草料里,连井台上挑水的木桶也浮着细碎的光斑。
奶奶说早年有游方道士路过,见多道河流如蛟龙入海般聚向村口,断言此地必出文曲星。老人们深信是油菜花的灵气养人,年年清明都要在田埂插柳,说是柳枝能让远行的游子记得归家的路。
我童年的春天是用油菜花丈量的。棉袄刚换下夹衣,便猴急地往花田里钻。花茎高及腰间,密密匝匝织成金色的迷宫,蝴蝶是飘忽的引路者。有时追着粉蝶跑得太急,裤脚扫落的花瓣积成小丘,惹得看田的老蒋头举着烟袋杆追骂:“小兔崽子,身上沾了花蜜,看蜜蜂不蜇你!”话音未落,自己先被横斜的花枝绊个趔趄,惹得我们躲在花丛里咯咯笑。
婶婶采花薹的身影是春天最美的剪影。她总穿那件靛青布衫,竹篮挽在臂弯,手指翻飞如蝶。晨露未晞时掐下的花薹最水灵,焯过滚水拌上蒜末,能解一冬的荤腥。一年,我贪玩误了时辰,日头晒蔫的花薹入口发苦,叔叔却笑着说:“苦味入心,清明本就不是该吃甜的日子。”
恍惚记得那年春旱。村里的树迟迟不肯发芽,河床裂开龟甲似的纹路。眼看花苞蔫头耷脑,村里连夜请来淮戏班,在大会堂前支起白布幔。铿锵的锣鼓声里,老班主沙哑的唱腔穿透夜色:“花神娘娘开恩哟,降下甘霖润苍生。”戏到三更,东南天忽地滚过闷雷,雨点子砸在晒得发烫的瓦片上,腾起白茫茫的雾气。第二天推开门,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喝饱了水,金灿灿地朝着日头鞠躬。
后来去盐城读书,每个清明都像有根金线牵着心尖。急匆匆的回家路,三轮车颠簸在石子路上,远远望见村口团团绿云,鼻腔便泛起一阵清苦的气息。奶奶照例备好艾草和菖蒲,沉默着往背篓装纸钱。穿过花海去大河南岸祭扫时,发现田埂的柳枝愈插愈密,有些树已长成碗口粗。风过时千丝万缕的柳条拂过墓碑,恍若先人们温凉的手指。
近些年清明归乡祭扫,外地牌照的汽车塞满停车场,戴草帽的老农变成管理员,指引着车辆停靠的方位。我在如织的行人里寻找熟悉的容颜,却只觅得几根白发在花海中沉浮。
暮色四合时,避开喧闹往河东走。早年荒僻的沟坎竟还藏着油菜,星星点点的金黄隐在茅草丛中,像遗落的金纽扣。忽然听见细微的“咔嗒”声,转头看见两个小儿正在掐花薹,靛青布衫的妇人提着竹篮跟在后面。斜阳给她们的轮廓镀上金边,宛如二十年前的时光掠影。
夜雨悄然而至,雨滴轻叩窗棂的声音,与童年时一般无二。檐溜在石臼里叮咚成韵,恍惚又是奶奶在灶间翻炒花生。我知道明日放晴后,被雨打湿的油菜花会开得愈发热闹,只是不知那苦涩的芬芳里,是否还酿着当年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