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华

美香爹坐在小河边的那截枯树桩上，左手托着下巴，胳膊肘支在膝盖上，两眼愣愣地盯着河水，一眨不眨。脚旁，烟屁股扔了一地。

小河由西向东而来，将小庄揉成两半，一座石板拱桥，架在河上。河道不宽，七拐八弯，蜿蜒绵长。河水汩汩，小村人不知它从哪里流来，也不知它流向何方。

美香爹在海边待了一辈子。美香出生前，爹就在海边草滩管理所上班，无数个冬日，他和到海边围垦的民工们一起筑堤造田，垦荒种地。渐渐地，没滩涂可围了，爹又在湿地承包了三百亩鱼塘，开始了养鱼生涯。六十岁，美香爹回到了家乡，满头白发，一如昔日荒草滩上的盐霜。

一万个舍不得，舍不得也没有办法，退养还湿，修复生态呢。

滩涂什么样，美香不知道，美香的儿子飞飞更不知道。常常飞飞做完作业，就缠着姥爷，要他讲滩涂的故事，美香爹总是紧抿嘴唇，沉默着。说什么好呢，难不成告诉他，海里有浑浊的黄水，滩涂有刀子一样的西北风？美香爹可不想在外孙那幼小的心灵里，种下这些记忆。

爹爹的心思，美香明白，好几次，美香下班回来，见爹站在石拱桥上，默默地望着东方，许久。看着夕阳映照着爹爹脸上那些刀刻模样的“波浪”，美香知道，爹的心中正波涛汹涌呢。

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爹接到了湿地管委会的电话，说是邀请为退养还湿作出奉献的人，去条子泥免费旅游。爹紧锁的眉头刹那舒展开了，他专门挑了一间门面堂皇的美发店理了发，刮了胡子，坐上了旅游大巴车。两天时间一晃就过去了，让美香没想到的是，去了一趟海边后的爹，就像中了邪似的，回来后就坐到了小河边，一坐就是两天。

“爹，你哪里不舒服吗？”美香看着爹的脸问。

爹不语。

“要不，明天你再出门转转吧。”也许出去玩一程后，爹的心野了，美香寻思。

爹摇摇头，仍然紧盯着河面。美香也摇摇头，年纪大的人，心思真是谜。

中午，美香从电子厂下班回来，刚踏上门前的石板拱桥，就听见桥下传来“哗哗……”的划水声，低头一瞧，是爹正撑着一条小水泥船，在河中穿梭呢。手中竹篙的一头还绑着一只网兜，网兜里是纸片和塑料袋。

“爹，你怎么像个小孩子玩起了船呢？掉到河里咋办？”美香跳下电动车，右脚一跺，喊道。

“他这是船还没玩够呢，随他去吧。”码头上，美香的老公建明担着两只水桶，笑道。

娘在世时就说过，爹的犟劲上来，九头牛也拉不回。

家中两棵碗口粗的树被爹锯倒，钉在了河两边，还在中间挨着水面，拉起了一道铁丝网。玩过头了不是？

美香拦住了正向河岸走的爹爹：“爹，你这又是唱的哪出戏？”

“我来看这河里有没有垃圾？”美香爹扬起手中的锤子，指着面前的小河说。

这还要问，美香看着呢。

河水虽然很清，但也时常有塑料袋什么的从上游漂来。

“垃圾关你什么事？”美香话中有话，你也不看看你是多大年纪的人了，怎么操起这份闲心？

“你知道现在的海边滩涂有多美吗？”美香爹也跟美香玩起了顾左右而言他，把美香的话头撂在一边，径自说道：“那红红的盐蒿草长在湿地上，就像铺了一张红地毯，一眼看不到边，草上面有麋鹿在奔跑，空中有丹顶鹤在飞，还有各种鸟儿在歇脚。”

美香看向爹，见他的脸上充满了向往的神色，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去湿地游玩的情景……

“对了，你知道现在那湿地有多少鸟儿吗？”片刻，美香爹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扭头问美香。

美香摇摇头。

“我听导游说，每年经过湿地的鸟儿有几百种，上万只呢。那天我们在湿地看到的一些鸟儿，连我这个在海边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人，都没有见过。”

“黄海湿地现在是世界自然遗产呢。”美香说，这个她倒是从电视里和手机上看到过。

“你说这么美的湿地，能让垃圾给糟蹋了吗？”美香爹说：“前几天我忽然想起，我白天可以捞起河里的垃圾，晚上我睡觉了，这些垃圾不都流到海边去了吗？我就在河上拉了一道网，拦住垃圾，起床后，我再把它们捞起来。”

美香“扑哧”一声笑了：“我们这里离大海有几百公里路呢，你咋知道这些垃圾会漂到大海里去？”

“这你就不懂了吧。”美香爹收敛了脸上的神色说道：“小河虽小，条条都通着大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