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区/陆应铸

阜宁县喻口古镇的独特之处在燕子街。

跨过迎燕桥，抬眼便见待燕楼，待燕楼下便是燕子街，沿街建筑皆明清徽派风格，粉墙黛瓦，飞檐翘角，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走进街巷，岁月的痕迹在脚下青砖路上若隐若现，民居，油坊，茶馆，酒肆，客栈，戏台，坐落两侧，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小镇古而不老，于沉静、笃定之中透着鲜活、祥和，浸润着寻常人家饮食烟火，漫步其间，你可真切地感受到里下河水乡民风的亘古悠远。

这时，你不经意间抬头就看见沿街廊檐下的燕子窝，一处，两处，三处，前后，左右，你会欣喜地发现这里每家每户门前都有燕子窝。真的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你看这些燕子窝，有的当门而筑，乍一看还以为是什么特别的装饰，有的紧贴着廊檐拐角，隐蔽而又显得随意，还有的住户门前好几个窝依次排开，像是谁挥起一铲子飞溅上墙的泥巴。“燕子街013号”人家最有意思，门外廊檐下有两处燕子窝，屋内迎门两个墙角处各有一窝，一楼客厅天花板上节能灯座也被燕子筑了窝。我们走进房屋细瞧，主人笑吟吟地望着燕子窝，不以为恼，说与这几窝燕子有缘，燕子飞来，家里平添了几多热闹与喜气。

在当地人心目中，燕子都有灵性，它们安家选址颇有讲究，除了遮风避雨，还特别在意环境的安全和谐——燕子筑窝也是选人家的。

燕子是候鸟，每当春暖花开的时候，家燕就从南方飞回来了，头一件大事便是雌雄共建爱巢，或补旧窝，或建新穴，窝虽不大，约成年人双手一捧，却也是一个复杂的工程，两只燕子一趟一趟地来回飞，一口一口地衔来泥、草茎，以唾液黏结而成坚固外墙，窝内也颇为讲究，铺以细软杂草、羽毛、布头。燕子每年春夏繁殖两窝，雌雄共同孵卵，约半个月幼燕出壳，嗷嗷待哺，初为父母的燕子频繁飞出飞进，捉虫哺幼，不到一个月，雏燕就可自己飞行觅食。古代有句成语：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是啊，为了繁衍后代，燕子筑巢选址怎能不慎之又慎？

不光选人家，还选地方，成千上万的燕子选择喻口，这也有说道。

喻口古称淤洳，历史悠久，底蕴深厚，南北朝时即有先民煮海熬盐、耕耘农桑，唐朝已为建制镇，宋代是淮东六大军事重镇之一，明清时期，凭借水陆舟马之便，商旅文化盛极一时。相传，唐末农民起义领袖黄巢进兵江淮，官府散布谣言称黄巢杀人如麻，所到之处皆“黄灾”。黄巢带兵进驻喻口不久，突遭蝗虫灾害，尚未成熟的麦子被蝗虫啃食，百姓哭天喊地，黄巢带领兵员扑打驱赶蝗虫，仍无济于事。一时间，“蝗灾”来了，“黄灾”来了，人心惶惶，军心不稳。就在黄巢束手无策之际，天边飞来黑压压的一群燕子，见蝗虫就啄食，未出三日，喻口蝗虫全被燕子消灭干净。黄巢感恩在心，传令善待燕子，从此燕子就在喻口筑巢落户。黄巢西进长安前，口占一绝：“燕舞射河保粮柴，乃是玉帝派钦差。来日步辇含元殿，赐名喻口燕子街。”这首绝句，今天的喻口人仍然能够脱口而出。

到了午饭时间，我请外地来的文友在水云楼小聚，大盘大碗端上来的，都是地方特色吃食，炒土鸡蛋，卤猪头肉，红烧老鹅，菜饭锅巴，土得掉渣，却也绿色无公害，令人食欲大增。这时，上来一碗肉丸子，盐阜地区肉丸品种繁多，或油炸，或生煎……眼前这碗白烧肉丸子，清汤白水，肉丸个头略小，以青菜叶相衬，这道菜看上去并无出奇之处，但扑鼻而来的清冽鲜香，让人不禁舌底生津、垂涎欲滴，搛一只入口，嫩滑细腻，却又筋道、有嚼头，不需借助任何佐料，河鲜自身特有的醇厚鲜美，令人唇齿留香、回味无穷，原来这就是当地有名的特产——蚬肉丸子。最美的滋味在民间。大家都夸蚬肉丸子好吃。这碗汤菜的妙处，全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真正的好东西，常常是纯粹、本真、朴素、低调的。美食美景，概莫能外。味觉是最好的记忆储存器，人们对一个地方的好印象，常常是通过味蕾留下的。

美味的蚬肉丸子在喻口一带流行，也与燕子有关。

传说很久以前，喻口有个薛老汉，孤苦伶仃，一对燕子在他家筑巢陪伴，有一年，淮河决堤，海潮倒灌，喻口颗粒无收，老汉虽然食不果腹，但每次出门劳动，都要捉几只虫子喂小燕子。后来，灾情越来越重，地里再也找不到能填肚子的东西，老汉绝望地潸然泪下。好人终有好报，突然，一群燕子从他头上飞过，丢下几粒蚬子，老汉如获至宝，回家取出蚬肉一煮，鲜美无比。薛老汉发动镇上百姓一起到河中捞蚬子，顺利度过荒年。从此，小镇人家便以捞蚬子为生。

射阳河蜿蜒曲折，流经喻口时河道拉直，河道淤泥随流而去，肥沃的黑油泥河床上，盛产蚬子。据史料记载，射阳河南岸喻口一带曾建有四五十座焯蚬子的大灶，数百民众为此劳作，捕捞、加工、制作、销售渐成产业链，商船云集，码头繁忙，酒幌招展，生意兴隆。蚬菜林林总总，又以蚬子肉丸最为出名。相传康熙年间，《桃花扇》作者孔尚任协助工部右侍郎孙在丰勘察水利工程，辗转于射阳河、朦胧口、串场河、黄河故道，驻留喻口期间，惊艳于水乡特色河鲜，每餐必点蚬肉丸子。

但凡上了些年纪的喻口人，都能讲出一连串的燕子传说，有了这些传播者与传承人的口口相传，燕子文化在喻口深入人心，生生不息。

生活在喻口的燕子叫家燕，喙平直，脚细弱，翼尖且长，体型灵巧，飞行敏捷，家燕通常在栖息地附近活动。大自然中的燕子种类繁多，有14属90种。我国的燕子，主要有家燕、雨燕、岩燕、金腰燕。燕子捕食蚊蝇等昆虫，是众所周知的益鸟，农人世代都有保护燕子的传统。燕子雌雄相伴，形影相随，从而成为爱情甜蜜、忠贞不渝的象征。“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宴尔新婚，如兄如弟”，“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古往今来，吟诵燕子的诗词不胜枚举，意味隽永，让人百读不厌。我的童年时代，是物质匮乏、色彩单调的岁月，看到新人结婚添置物品，枕巾，脸盆，圆圆的镜子背面，都会有一双燕子掠过几绺翠柳的图案，当时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才知道，燕子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其象征意义源远流长。

世代生活在喻口的人们视燕子为吉祥幸福的象征，聪明伶俐的燕子对这种善意似乎也心领神会。2012年，县里对古镇进行修复性建设，机器的轰鸣打破了喻口的宁静，燕子们成群结队地飞往附近的小树林，并不远离，依依不舍，每天都要在这片熟悉的家园上空盘旋几个来回。随着燕子街修复竣工，小镇居民惊喜地发现，燕子们在每家每户廊檐下的燕子窝也在不知不觉中自行修缮完毕，燕子街又恢复了往日莺歌燕舞的独特风貌。

喻口有别于我见过的其他古镇。走在燕子街上，听到的每一个关于燕子的传说故事，都彰显着善良与感恩的主题。燕子街居住着喻口人家，也居住着喻口燕子，是一条因燕得名、因燕得福的小街。走在古街巷里，我竟心生疑惑——这里更像是燕子的家园，燕子和人，谁才是喻口真正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