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宁/曹艳春
一位面庞瘦削却英气逼人的中年男子,正端坐在一张椅子上拉二胡,他双目微闭,有闪亮的东西慢慢从他的脸颊滑落下来。
一想到他,我的记忆就定格在三十年前的那个冬日午后,阳光慵懒地照在身上,我和几个小伙伴嘻嘻哈哈地跨进了校园。忽然,从老师办公室方向传来的悲怆凄凉的二胡声揪住了我的心,我屏息静气靠近办公室窗户,探头悄悄张望,一幅画面就此镌刻在我的心里:一位面庞瘦削却英气逼人的中年男子,正端坐在一张椅子上拉二胡,他双目微闭,有闪亮的东西慢慢从他的脸颊滑落下来。二胡声似北风一样越来越紧地攥住了我,我的心不禁颤抖起来。
他就是我小学四年级的语文老师森,他当时拉的曲子叫《二泉映月》。
就这样,我爱上了语文课,或者更直接地说:我爱上了语文老师森的忧郁气质。在他的课上,我经常像听他拉那首二胡曲一样屏息静气,而他的课,也不令我失望。在小学时,我时常偷看从家里带来的《风流一代》《大众电影》《布谷鸟》等父亲看的杂志。但在森的课上,我舍不得看,我嫌他的每一节课都太短了。
其实在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追星的狂热。我着了魔似的迷上了森老师的一切。他的白衬衫我觉得比其他老师的白,他的眼神像蒙了一层雾,里面是谜一样深不可测的潭。还有他的字,确实是全校老师中写得最潇洒的。每到春节,几乎全村人都带着红纸到他家排队请他写春联。我也在父母的嘱咐下拿着红纸请森老师写对联,他看了看我,挥笔写下:弃燕雀之小志,慕鸿鹄以高翔。我满心欢喜地接过对联,不是因为对内容有多么深刻的理解,而是觉得字真的很好看。然后我瞥到了那个看上去很老的师母,回家后我问母亲,为什么森老师的妻子看上去那么老?
母亲说,森原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女孩叫琴,两个人早就山盟海誓暗定终身。然而森是个民办教师,收入微薄,家中父母均患病,入不敷出。琴的父母硬生生拆散了这对鸳鸯,逼着琴远嫁了他乡。自从琴远嫁他乡后,森的脸上便再没有过笑容,他凄凉的二胡声常常在寂静的乡村回荡。就这样过了许多年,森的母亲以死相逼,他才娶了邻村的寡妇秀,而秀,整整比他大了十岁。森的母亲倒很是满意,因为秀很快为他家续上了香火。
不管森对秀是否满意,但是他很爱他的独子,他的独子明比我大一岁,异常顽劣,路过办公室,我常常看到森老师在惩罚明。脸上那种爱恨交织的表情,很是触动人。他这种表情,常常使我感觉到他身上终于有了人间的烟火气。
那时候每逢元旦,各个学校都要编一个歌舞节目到乡里的剧场参加文艺汇演。我们村小的节目编排自然落到了森老师头上。每次,森老师都是自己作词作曲,亲自指导节目排练,而我们这群生活在最偏远闭塞的乡村的孩子,竟然总能领回红艳艳的奖状。
可喜的是,小学六年级时,森再次做了我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
有一次我早上迟到,便悄悄从后门溜进教室,坐定后同桌告诉我,森老师已经派和我一个生产队的同学去找我了。
小升初考试揭晓后,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去办公室打听成绩,森老师对我说:你没考上。我心里陡然紧张起来,正想问到底考了多少,旁边一位老师笑着说:你考了全校第一名,森老师是逗你的。我扭头看向森老师,他依然没有笑,只是轻轻地咳了一声。
上中学后,我很少再遇到森老师。
再后来,我从母亲口中得知,森老师到底还是离婚了。他依然会在中午和黄昏时分,拉上一曲二胡。我想,他的琴音有谁能懂呢?在那个寂寞的乡村,他就像一个遗世独立的隐士。他的一生都注定是落寞的。
三年前的某个黄昏,母亲忽然告诉我,森老师走了,得的是癌症。我竟一时恍惚起来,只觉得心口隐隐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