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雷
在公园里闲逛,与年少时认识的老丁不期邂逅。老丁年逾八旬,精神矍铄。多年未见,自然相谈甚欢。当谈及当年他在磨坊的事,老丁说,那段日子虽然很苦,可就是忘不掉,夜里做梦还经常梦到自己还在磨坊里。并嗟叹:几十年过去了,如同昨天一样!
老丁不是我们当地人,家在盐城西的龙冈。为了生活,来到我家屋后一爿磨坊里当伙计,用现在的话说叫打工。磨坊的主人是个姓刘的驼背老人,人称驼爹。他的手艺就是刀切面。那时没有面粉加工厂,更没有绞面机,面条的面粉全靠一头瘦骨嶙峋的老驴围着磨盘一圈一圈地拉下来。老驴被蒙住了双眼,目的是不让它看到外部世界,专心拉磨。一筐小麦五十斤,每天只磨这个量。老驴拉磨的时间长了,拉出了灵性,据说只拉三千圈,少一圈不停,多一圈不拉,正好把麦子拉完。再想它拉,打也不走,直到把它牵出去吃一会草料,打几个滚,听糠庐里传出的当当声停息了,才会乖乖地回来拉磨,磨筛下的麦麸。
磨坊里主要有四大件,屋中央摆放的是驴磨,贴墙是一块足有两米长的切面板,和一把二尺来长的平口切面刀,剩下的就是在当时来说是最先进的筛面工具,叫糠庐。筛糠的物件之所以叫庐,是因为这是一个半封闭式的小木屋,外形如同一个大立柜。里面吊着一个长方形的面粉筛,下面有一个连杆样的联动装置,筛子的左右各竖一根粗壮的木柱,人站在里面只要左右不停地踩动连动轴上的踩板,上面的筛子就会向两面的木柱不停地撞击,以抖落筛子里面的碎粒从而起到过筛的作用。由于筛框与木柱的撞击,因此糠庐只要踩动都会发出当当的声响。为了不让面粉的粉尘四处飘洒,糠庐除了给踩糠庐的人留一个用于呼吸的窗口外,其余都是封闭的。
我认识老丁是从糠庐里开始的,不过那时候还应该叫小丁。
磨坊离我家只有三百米上下。磨坊前有一填屋基时挖下的小水塘,半亩大,由于水质好,于是就成了周围庄邻的饮用水源。一次我和姐姐去抬水,听到糠庐正在当当作响,于是就跑过去玩了一会。过去踩糠庐的都是驼爹,这次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这人头上戴着一顶和电影上日本鬼子差不多的披风帽,两手抓着扶手,正一颠一颠地踩着糠庐。那时我才七八岁,根本不知道踩这东西很费力,就觉得好玩,很想让他出来让我也进去踩一会。
后来听大人说,这人姓丁,是驼爹雇来的伙计。
磨坊不是人人能开的,要看手艺优劣。手艺好的酒好不怕巷子深,手艺孬的喊破嗓子不顶用。驼爹的刀切面在当地是很吃香的,从来没余货。切面时,他首先把面粉倒在案板上,中间留下一个放水的塘,倒上水后便开始揉面。看水揉得差不多了,他便开始搓面。搓面是相当费力的活。驼爹说,面条是否劲道,是否爽口,关键就是看你面搓得是否到位?因此每次搓面时,驼爹都是脱去外衣,洗净手臂,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搓揉,直到把面搓得服帖了,形成长条,无气孔,无折皱,才拿出擀面杖把一条条臂粗的面条擀成面皮。待大片大片的面皮擀成了,驼爹便把面皮一层层叠加在一起,然后提刀把面皮切成面条,然后歇手,喝茶,专等客户前来兑换了。他切的面,远近闻名,碱香适中,劲道爽口。吃他的面条,大多靠预订,否则很难吃到。
小丁是磨坊里唯一的伙计,架驴拉磨,放驴吃草,挑水打扫,踩糠庐,这是小丁每天必干的事情。在这些活计中,他最惬意的是放驴。屋后就是大片草地,只要卸了磨,驴就会主动走进大草地,他只是在后面跟着,防止驴跑远了。有时天热犯困,他坐在草地上往往还能打上一会盹。一次睡着了,醒来时驴不见了。这下可把他吓坏了。他赶忙四处寻找,就是不见驴的影子。无奈,他只好把驴丢了的事告诉了驼爹。驼爹没有责怪他,叫他别急,说我晓得驴去哪了。然后背着两手朝东北方向去了。半个时辰过后,驼爹把驴牵回来了。后来小丁才得知,离这儿东北方向不到二里路的地方,也有一爿磨坊,也有一头驴,驴这次跑了,是去“会友”的。
踩糠庐看似轻松,其实是个相当累人的活。面筛又宽又大,木框又厚又高,里面再倒进几十斤麦粉,要让它撞击两旁的木柱,没一定的力气是踩不动的。如要把面粉筛下来,还需要有一定的撞击力。人站在踩板上,整个身子随着筛框的移动,反方向发力。费力不说,就那当当的响声和呛人的粉尘已让人难以忍受。好在过筛时间不长,一般也就十来分钟。
小丁在磨坊里待了不到三年驼爹就走了,磨坊因此也就关闭了。小丁与当地人处出了感情,没走,就在磨坊旁边架了个小屋,直到待成了大丁才离开。
磨坊里的场景因机械的普及而被时光所屏蔽,那石磨的噜噜声和糠庐的当当声早已消失于人们的耳际。这对于老丁来说,年轻时的生活场景,尽管遥远,但成了一生无法抹去的记忆,亲切而又苦涩。
作者简介:作者发表小说、散文30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6部、小说集3部,曾参加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第八届作家班、江苏作协第五届文学讲习班、江苏戏剧学校编剧班的进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