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元祥
故乡在海边,在广袤的滩涂,在蕴绿深处。
黄海岸边的故乡,通河达海,依海而生,向海而兴,取名海通。宽阔清亮的射阳河行将入海处,连接着一条弯弯的小河,家就在长满芦苇的河湾。
“盐碱地,白盐花,长盐蒿,泪花花。”这是当年的真实写照。茫茫芦苇滩,一群野惯了的孩子肆意地奔跑。我们提着篮子,撸下一片片青涩的盐蒿,拎回家捧给母亲加工晾晒,做成农家盘中餐。
那时,故乡的味道是青涩的、咸咸的,冽涩交织。故乡衍生的方向,属淤长型滩涂,温暖而湿润,大面积生长的芦苇可制作苇席、苇篮等诸多生活用品,远近畅销,成了家乡的特产。而守护这些芦苇的正是一群“押滩人”,黑山叔就是其中一位。
他是我的邻居,当年30多岁,身材高大魁梧,四方脸黑得像滩上的淤泥,身上总有一股海腥味,每次看到我就喜欢抱起我,用生硬的胡碴扎我,然后塞给我几颗糖果。每年深秋时节,一望无际的芦苇滩由青转黄的当口,黑山叔就会去“押滩”,也经常带上我。
“押滩”的生活是孤独寂寞的,却也有和大自然相处的乐趣。
等到芦花转白,密密匝匝的芦苇就成了鸟儿们栖息的乐园。成群野鸭、白头鹤、黑嘴鸥会用脚尖和扑楞楞的羽翼在平静的水洼划出一串串“惊叹号”,幼时的我便会静静地趴在芦苇丛中,屏住呼吸,偷窥“毛脚蟹”偶从洞中爬出,睁大眼睛站直了张望。苇草曼舞的林里,它们昂首挺胸自由行走。抬头仰望天穹,唯有清瘦的白云驮着那片动人的蓝尽情游弋。
冬季来临,芦苇滩会迎来些许不速之客,多为心怀不轨的盗猎者。其时,穿着黄大衣,戴着红袖章的黑山叔就会在芦苇滩入口处不停地巡查。入夜,他会提着长长的手电筒,有时还会背上小小的我,在苇区穿行,手电筒的光穿透夜幕,显得格外明亮。遇到鬼鬼祟祟试图进入的不速之客,他随即声如洪钟,一声断喝:芦苇滩重地,闲人免进!他岿然不动屹立在风中,肩背是那样宽厚而温暖,像座铁塔矗立在滩涂,目光如炬。
芦苇滩地,寒冷潮湿。常年生活在这里,容易患上风湿,黑山叔也不例外,无数个深夜,他都疼得睡不着觉,披衣而坐,难以入眠。现在回想,那时的黑山叔就是一名坚定的环保卫士,无怨无悔守护着家乡那抹绿。
年复一年,故乡不停地向海生长,滩涂每天都有新变化,纵横的河流,畦畦的绿地。盐花褪去,棉花盛开,秋日白茫茫的棉海与滔滔黄海遥相呼应,沿着海堤,由耐盐防风树种组成的绿色防护网莽莽苍苍,为家乡筑起了一道绿色屏障。
曾经寂寞的滩涂,从未这样喧嚣、繁忙。走进那片滩涂湿地,牛拉人推的沼泽地上,而今硬是踏出了一条向海进发的路。射阳港码头那长长的导堤,经过几代人的建设,像巨人的臂膀护佑起一方深水港湾。港区内,塔吊林立,货轮鸣笛,人声鼎沸。
在保护中开发,在开发中保护。沿海滩涂万亩蟹苗池成框连片,阳光下熠熠生辉;大风车的叶片转动着时代的韵律,绿色发电为茫茫滩涂注入新动能……
曾经有成片的芦苇,现在依然有成群的灰鹤、白鹭等各种鸟儿栖息。如今,站在“湿地之光”高高的栈桥上,我们遥望海天苍苍,滩涂茫茫,群鸟飞翔,渔轮归航,打开一个个音盒,聆听鸟儿们的湿地絮语,仿佛自己也变成了快乐的湿地精灵,融进了乡土血脉。
这个洒满阳光的早晨,我立于河岸,看河心绿波荡漾,一浪一浪,微微的。扑面而来的是清新的风,湿湿的旷野与诗意的远方。
天空白云在飘动,大地故乡在绿中行走。
这时,我又想起了黑山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