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锐
孟郊比韩愈大十七岁,所谓“孟诗韩笔”。孟郊和韩愈能在文字上平起平坐,可见本事。不过太苦、太寒,苦苦祈求于一句诗的灵感,把满腹心思全收拢在宛如一捆柴的皮包骨头里,人成了诗的奴隶,有人替他起了绰号“诗囚”。孟郊如果活在现代,应该是穿着皱巴巴西服、歪着领带,坐咖啡馆角落喝苦咖啡,抽廉价烟卷,这样才配得上他的“寒”字。偶尔咳嗽,上气不接下气,飞来灵感,很快写在纸片上,短暂的欢娱随即又被更深的愁绪笼罩。他永远皱着眉头。
孟郊拙于生计,一贫彻骨。韩愈和他一见面,只顾他才华光晕,忘记他的寒酸。诗酒唱和,他们很喜欢联句,这文字游戏在大观园里常见,在不多的韵脚里一逞才华,现场拼灵感,几句见功力,古貌古心的孟郊和高官韩愈,暂时忘记各自身份地位,在诗的平仄里,跳一曲忘情的舞,弹走浮尘琐屑。你有你的寒涩,我有我的险怪,你一联我一联,像探戈一样进退。
孟郊两首诗最有名,一是《游子吟》,有华人处必有唐诗,有唐诗必然提及: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最寒涩的诗人,写出最暖心的诗句。这里有个民俗,针脚缝得很近很密,游子的归期才不会远。儿行千里母担忧,而每个有志气的男儿,在韶华胜极的岁月,内心总是蠢蠢欲动着走出去的愿望。走出大山,走出村庄,鱼要化成龙,鲲要抟扶摇而上成为逍遥游的大鹏,杨柳一摇动,王孙们又开始远游,撞得头破血流回来,落第要归来,金榜题名更要衣锦还乡,踏碎过多少理想的羊肠小道仍在,而母亲已经苍老。父母在,不远游,但是,年轻人的心思妈妈懂,她期望你闯出名堂光耀门楣,即便失败,还是回来,暮色里炊烟袅袅,煮一碗粥等你,所有平凡的母亲把心思缝在了密密的针线里。
孟郊在这首诗里,褪去了寒涩,摈弃了技巧,他是万千游子里的一个,他的妈妈灯下眯着老花眼缝衣服的心思,他懂。感谢家常如话的表达,让人感动。
另一首《登科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他多次落第,考得两鬓斑白,不这样晒一晒他的得意不足以表现他此时的狂喜。
“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那天孟郊搬家,他发出这样的感慨,他的诗总是读了让人不愉快,可是,对于这样的人,欢声笑语是刺耳的,唯有类似的寒冷才能让人相濡以沫。忽然想起里尔克的诗句: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里尔克的诗配孟郊,倒也合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