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丰/冯晓晴
1
潜意识里一直认为故乡是行走着的。从遥远的高原雪山来,随着两条庞大的河流,千万里日夜兼程不辞劳苦地奔波。向东,向东,日日不息地向东,奔向大海。终于,海水退去,故乡生长,长成一望无垠湿绵辽阔的身躯。
是鸟儿衔来的颗粒,是风儿吹过的草籽,大地上,有了草,有了花,有了歪歪扭扭不成型的小树,有了茅舍,有了袅袅炊烟……
“丢手绢,丢手绢,盐碱地上转圈圈,烂泥巴,白盐花,转着转着逮着他(她)……”我们在茫茫荒野上游戏,草丛中一只奔跑的野兔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也许它跑得太快了,竟冲出草丛,站在泛着盐花的场上,我刚要惊呼,兔又折回,“嗖——”钻进草丛,我的目光随着荒草快速抖动的弧线,呆呆地……
恍惚间,我被小伙伴逮了个正着,逮着了就得按游戏规则为大家唱一首歌,被簇拥着站在人群中间,一张嘴,却被呛进满口的咸风。
咸是故乡的味道,这味道冽涩交织。盐是故乡的符号,多少年祖先因盐而忙碌,故乡因盐而得名。先人们穿梭在咸涩的风里,打鱼、捕猎、晒盐……
一年又一年,故乡不停地行走,走到了废灶兴垦的年岁。从此,这里有了纵横的河流,有了畦畦的绿地。盐花褪去,棉花盛开,秋日白茫茫棉海与滔滔黄海遥相呼应,白色黄色主宰了这个世界,澎湃、壮观而温暖。
2
我是应着“向海进发”的号角声走进那片滩涂湿地的,牛拉人推的沼泽地上,硬是踏出了一条向海行进的路。大丰港码头像一根扁担,一头担着麋鹿,一头挑着丹顶鹤,两保护区之间,故乡的行走,是何等的艰难,“保护与开发”两驾马车并驾齐驱,权衡的两轮丝毫不能有倾斜偏颇。
落日黄昏,推土机开进滩涂。铺天盖地的殷红蒿子此时没有了往日的气韵,哀哀的,纤纤细细的身躯风中抖瑟着,它们恐惧地看着那庞大的家伙轰鸣着压向自己,之后,盐蒿的身躯被碾出了浆,与褐色的泥土搅和,晚霞光照下,一片殷红……
曾无数次旷野上奔走,四季嬗变的景鲜活了我的视野。一望无际的绿,苍苍茫茫的红,还有那从远方走来的辽阔的褐,让你由生一种无与伦比的震撼与灿烂。我努力想记住那样的宏阔与鲜艳,因为给予我们心灵抚慰草原一般的滩涂,将被我们亲手建设的港口、港城覆盖。从此,旷野少了,楼宇增多;生物被惊扰,物质变丰富,经济的发展将带来自然界不少物种的无形消逝。
工作的原因,曾接待外国友人参观港口开发,我们沉浸在栈桥的壮观成就中,而他们却对着无际的滩涂湿地振臂欢呼:“beautiful、beautiful。”
湿地不仅仅只属于地方,它还属于世界。可我们顾得了那么多吗?我们背后有几百万民众生存发展的愿望,这是现实。但为保护湿地,我们不得不作出放弃开发的牺牲,或在开发中严格遵守“发展与保护”的信条,尽管这很难做到,但我们必须做到。
取舍虽艰难,但故乡依然要行走。
3
野鹿荡。十年前,这里没有名字。荒凉。孤寂。
有成片的芦苇,牙獐野獾出没,有灰鹤、白鹭各种鸟儿栖息。我们站在一个荒圩垛上,听湿地保护志愿者马连义比划着介绍,十几位名作家静心倾听着。
“约200公顷的原始湿地,具有100年前的生境,500年前的风光、1000年前的气场……”而我看到的俨然就是一个荒无人烟的滩涂世界。蛮荒是它的代名词,就这样一个偏僻荒凉的地方,他们却一头扎进来了。一顶帐棚、一个炉子、一副望远镜,成了他们驻守芦荡的家当。饿了,糁粥当饭野菜做菜;倦了累了,河水洗脸茅草御寒,俨然野人生活。
这是古长江与古淮河出海口。深秋的下午,一只丹顶鹤飞来,白洁的毛,鲜红的顶,褐黄的唇,让马连义联想起西部工作多年见到的昆仑山顶的雪,想起遥远与圣洁……为留住丹顶鹤和更多的鸟类,他与同伴们一起修复了八百亩浅水滩,栽植了五百亩的菖蒲,白茅岛上,撒下数十万茵陈草籽……夜晚,繁星点点,他仿佛又回到青藏高原那离天最近的地方。三百六十五天,这里有二百三十八天可以观察星空,这一发现让他有了意外的惊喜。2020年野鹿荡被世界自然联盟IUCN列入世界暗夜星空保护地。
4
夏日清晨,沿两条河岸风光带行走。穿过树林,就着弯曲的人行道逶迤至水边,一种清凉的绿意冲击着你。满河岸的苇草、香蒲、黄鸢尾,还有郁郁葱葱的水葱……河心湖荡,萍蓬草泱泱,睡莲醒了,白嫩花瓣错落向上,露出惬意明黄的花蕊。荷花次第开放着,有纤纤花苞立于水上,油嫩嫩的叶托着花儿在风中摇曳。几只鸟儿空中盘旋,而后落在芦苇顶上,摄影师忙按快门,刚一抬手,鸟儿又扑簌簌飞走,“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雨刚过,蛙鸣不断。茂密的茭白丛中蝉在鸣唱,一声一声,那鸣唱汇成一股强大的声浪,像电流穿过我的全身。
这个早晨,我立于河岸,看河心波澜,一浪一浪,微微的。扑面而来的是湿湿的风,湿湿的旷野与远方。
绿色成了故乡的视觉主宰,天空白云在飘动,大地故乡在行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