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郎
那天,我提着茶袋和保温杯,四处寻一个安静的角落喝茶,巧遇同事,他是老盐城人,调侃道,没想到你还是个茶客老爷嘛!这土方言茶客老爷真是用得好,像家乡热土蒸腾出的一丝泥土香味,久违了。茶客品茗用茶,这些字眼用时间长了,客客气气,依旧是半生不熟的相识。唯有方言,浸入骨髓,忽而重见天日,你也精神抖擞。
茶客老爷,配这四字,应该有这样一幅图景。老盐城砖瓦房有廊檐,摆旧桌,拖出老藤椅,夏日午后茶缸子泡一壶酽茶,眯一会午觉,才一晌却已觉半天倏忽而过,惺忪眼睛里看周围似乎灰蓝色像戴着茶色滤镜看,一时还没有适应,咕嘟嘟喝一大口,还过魂来,又光灿灿起来,吧嗒吧嗒吸口大前门烟,一晌贪欢。以前有五朵金花和阿诗玛卖,看白胡子老头套一件上海亲戚寄过来的白背心,嘴角叼五朵金花,浓荫下若有所思,忽然觉得艳丽。郁达夫故都的秋味里,早上在老树下喝茶,细数叶缝里漏下来的一缕缕光线,风吹过,光斑乍阴乍阳,那一刻是属于文人的审美,在金色的永生里沉浸一会是一会,不过没有一杯茶做陪伴,这秋天的萧瑟也许就少了味道。
茶客老爷,自然茶瘾重,碧螺春嫌太淡,龙井要搁多点才浓,过去有亲戚朋友千里迢迢去京城,天子脚下买来茉莉花茶,浓香扑鼻,浓烈得如京剧亮嗓子,先声夺人,忍不住让人喝彩。京城的茶叶伺候瓢城的茶客老爷,这福分不小啊。隆冬岁月,咸肉切成薄片,锅头一蒸,肥油欲滴,配豇豆角子饭,夹一块微糊的锅巴,吃得饱饱的,抹一抹嘴角,捧一杯酽茶灌一口,点上烟卷,晒个太阳,别提多惬意啊!
澡堂里茶客卧虎藏龙。本地兴澡堂,不妨以带泡澡的茶馆视之,泡澡之人往往喝杯茶,茶水费归跑堂所得,老板不开他们工资。茶叶三六九等,茶钱三块五块十块,若出手阔绰,多给自然恭喜发财。茶客老爷们泡澡泡美了,湿漉漉的身子由跑堂揩毛巾把子,毛孔舒张开来,躺榻上喝茶,海阔天空古今中外,以不切题为宗旨,最喜欢捕风捉影,言之凿凿反而失了本意。谈到尽兴处,大口喝茶,算半个说书先生。茶客老爷们多是茶虫,提醒跑堂多放茶叶。有的图方便,放个玻璃杯在跑堂柜子里,茶具也五花八门,瓷杯子玻璃杯,带茶盖的有把手的,老字辈的茶客老爷用罐头杯子喝茶,大杯口喝浓茶带劲,功夫茶慢条斯理,不适合澡堂红尘热闹的氛围,在这里贩夫走卒和夹公文包的,衣服一脱,悉成裸形,大口喝茶,朗声说话,不必谨小慎微,都是红尘之客,譬如朝露,得一时之欢,抵十年尘梦。
忽然想起大学同乡老蒋,他是茶客老爷的好苗子。虽然手头拮据,雷打不动的是几块钱的烟卷和一壶茶。茶不会差,出扬师院西门,茶庄买二两西湖龙井,把果珍玻璃杯洗干净,泡一壶,坐床沿抽烟喝茶。落霜的早上,室友从被窝里起床一哄而散,他就把横亘在床之间的大黄桌子擦得干干净净,床上被子叠得叠角崭方,干干净净,床单是蓝白相间的条纹,他坐窗沿,跷起二郎腿,抽烟喝茶,有同龄人不相称的稳重。靠稳重和诗,早早谈了对象。谈天时常冒出冷语反戈一击防不胜防,然后沉默,继续喝茶。这冷峻的风格倒是本地少有,算是茶客里的师爷。
话扯远了,有一天诗人朋友带我去访本地一老房子,老房子保留了盐城20世纪瓦房的特色,荒废很久了,廊檐依旧,青砖铺地,木柱油漆斑驳,青苔点点,屋外有老银杏树。当年也是茶客们销魂的好地方啊。木窗布满蜘蛛网,我轻轻一推——斜风细雨,一阵轻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