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海涛

梅雨时节，天空像被浸透了水，湿漉漉，阴沉沉，灰蒙蒙，让人心头也仿佛蒙了层湿冷的愁雾，莫名黯淡起来。百无聊赖地取来茶盏，看沸水卷着深绿的叶片在杯中舒展沉浮，氤氲的热气里仿佛浮起五十载光阴的倒影，那些在得失间摇摆的迷茫，于喧嚣中迷失的本心，竟在这袅袅茶烟里渐渐清晰起来。

初识茶中真味，是在东台西溪古镇的一家茶社。那日，西溪文化讲堂结束后，授课学者提议“饮一盏茶再叙”。茶师执长嘴铜壶，沸水如银练注入的瞬间，茶叶在升腾的热气里翻转沉浮，起初急切地向上奔涌，而后渐次沉落，最终在杯底站成静默的姿态。看着那浮沉间漾开的绿意，学者轻叹：“年轻时总嫌茶寡味，觉得人生就该像咖啡或烈酒般浓郁浓烈，直到去年动了一场手术，才知道能慢慢喝杯热茶，已是天大的福气。”

那时年轻，只觉这话玄虚。直到被生活摔打后，才渐解其意。新茶初遇沸水，青碧芽尖急切奔涌，恰似少年初入江湖，带着一身棱角与憧憬，渴望在远方的壮阔中舒展抱负。于是忽略了楼下早餐摊的热气，厌烦了母亲反复的叮咛，在觥筹交错间追逐浮名，在通宵达旦中透支健康。可人生哪有永远的浓烈？就像茶叶终究要沉入水底，我们在岁月里也会遭遇形形色色的挫折。但正如茶叶沉淀后，茶汤才真正溢出清芬，经过生命的跌宕后，方知平淡是真，宁静致远。

“茶要经得住开水的烫，人要受得住世事的磨。”有次赴宁拜访一位文学界乡友，他泡的是陈年的茯茶。茶砖在煮茶器中翻滚如岁月的年轮，汤色在温火慢炖中逐渐变得如琥珀般透亮。“你问这些年我成功的秘诀是什么，其实不论过日子还是做学问，就如同这煮茶，要耐得住性子，慢慢来才能熬出香气。”他轻轻吹开茶沫，茶香四溢。年轻时的我们，不懂得煎熬也是人生的必修课，易躁、易怒、易烦，遇到困难不懂得坚持，遇到委屈控制不住情绪，遇到争吵时非要争个对错……结果，错过了机遇，错失了缘分，徒留遗憾。后来，终于在跌跌撞撞中懂得——熬过长夜的星辰才更明亮，浸过泪水的笑容才更剔透，就像茯茶砖在煮茶器里，不急不躁才能慢慢熬出属于岁月的琥珀色。

头道茶往往要倒掉，曾让我觉得可惜。后来才知茶桌上最讲究“舍得”。“头道水，二道茶，三道四道是精华。”头道茶汤倒掉，看似舍弃，实则是为了洗去茶叶的尘埃，让后续的茶汤更纯净和香郁。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们总在不断地获取与失去中前行。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小满刚好。倒茶只倒半盏或七分满，亦是此理。半盏茶不仅是一种饮茶礼仪，更寓意谦卑、克制和虚怀的人生态度。

茶到浓时是淡，人到悟处是闲。暮色中，捧起半盏温热的清茶，茶香袅袅升腾，茶叶在杯中舒展如蝶，茶汤在盏中流转如诗。当人生半百的门槛在身后投下斑驳影子，这茶在水中的起落，恰似人生在光阴里的颠簸，那沉淀下去的是过往的滋味，浮上来的是此刻的清冽。最好的人生，是浓淡相宜的回甘；最美的风景，是历经沧桑后内心的平和与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