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阜大众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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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田里的朗读 2025年07月20日 盐阜大众报 03版 丹顶鹤

□嵇绍波

翻耕过的麦茬地,晾晒在太阳底下,休养生息过一段时间后,抽水机洇上水,再经过平整等程序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改换门庭,起一个与时令节气相呼应的名字。

起名字是一个大事件,得交给知根知底的人来做。种了一辈子土地,土里生土里长的农民,当然是最佳的不二人选。他们常年躬耕于田间,像熟悉掌纹一样,深谙庄稼的脾气,知晓土地的性格,嘴边随便吐出一个字词,都氤氲着土地的气息,不容置疑和反驳,最具权威性。

随便梳理一下,就会发现一个规律,种植蔬菜的土地,叫菜地;种植草的土地,叫草地;种植麦子的田野,叫麦田;种植水稻的田野,叫稻田。如果分得更加精细一点,刚开始种植的水稻是秧苗,种植水稻秧苗的田野,自然就叫秧田。多好!既接地气,又通俗易懂,还不用费精劳神地苦思冥想。

七月,在乡间陪伴老母亲。一早醒来,我就听见窗外喧喧囔囔,伴杂着机器低低的鸣响,套上凉鞋直奔门前的旱地,纵目望去,秧田里银亮亮的,闪烁着晨光的绚丽色彩,是一张铺展开的大纸,仿佛等待我将胸中起伏的沟壑和藏有的块垒,都搬放到砚台上研磨成墨,然后捉笔肆意铺陈,尽情纵横捭阖。

插秧机比我先知先觉,是一个身体力行的实践者,踱着步子,哼唱着土腥味的乡间小调,缓缓趟进秧田里,然后深一脚浅一脚,不紧不慢地小跑,“扑嗵、扑嗵……”那插秧的铁手有力、灵活,握着一株株秧苗,在身后娴熟地插下一株株绿色。

举目凝望,我目睹贴着秧田滑翔的暖风,轻轻摇动那些青青的秧苗,把停在秧苗细长叶子上的阳光,捋下来,揉碎了,撒在秧田里,闪烁起点点碎金。秧苗是金色的,秧田也是金色的。顷刻间,一株株秧苗生动起来,长成一个个四四方方的汉字,连成词连成句,开始抑扬顿挫,开始纵情抒怀。

插秧机拉着长长的直线,越走越远,句子也越写越长,似乎要一直接到远处人家屋后的绿树,惊起绿树上晚起的鸟儿,飞到秧田中间起舞翔落,在排成长队的秧苗队伍上,踩下几行歪歪扭扭的脚印;或低下长长的喙,挖出一个个小小的水坑,给长长的句子分行分段,朗读起来情绪更加饱满从容,更加具有节奏感和画面感。

绿树,鸟儿,插秧机,秧苗,这四个元素从我的舌尖上吐出。没来由地,我忽然想起喜欢的两句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这两句诗中同样也有四个令我着迷的元素:鸟,池边树,僧,月下门。它们如此的相似。读书时,老师对这两句诗的作者特别推崇,着重介绍诗人贾岛,一个拈断数根须的苦吟诗人,喜欢背着行囊,骑着小毛驴采撷诗句,一路推敲。

一个有趣的画面,在我的脑海横空闪现,溅上点点泥浆的插秧机穿上了长衫,是骑着小毛驴的贾岛;机器低低的鸣响平仄高低押上了韵,是贾岛摇头晃脑的苦吟;身后的栽下的一株株秧苗,是他苦吟所得的佳句,经得起“僧敲月下门”那般的推敲。对此,我深信不疑。

出没于秧田的青蛙,是一个个朗读者,它们擂起响鼓一般的琅琅声,一声声,一句句,高低错落的音色和腔调,作为诠释和佐证,当是最好不过了。静心倾听着,从青蛙的朗读声里,我仿佛找到了一个通道,稍一联想就能抵达辛弃疾的《西江月》:“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声。”

眼前,插秧机虽然刚刚开始苦吟,我却迫不及待地盼望起来。不过,盼来的,不是青蛙在稻花香里说唱的丰年,而是星夜里的雨水。在村庄的字典里,不大不小的雨水是丰年的保证。如我所愿,晚上九点,雨点落下来,急促、密集、响亮,沿着闪电劈开的裂缝,从天上跑到地上,跑到秧田里,砸在秧田的秧苗上。

在白天,在秧田里,插秧机刚插下秧苗时,青蛙就亮开嗓子,率先朗读过了。大概朗读的声音过于响亮,惊动了天上路过的流云,将字里行间的诗意和内涵,泄露给了藏在云朵里的雨水。趁着天黑,雨水从云端降临人间,加入到了青蛙的朗读,喊出更加宏大的雨声,比我盼望的略有出入,有些偏大了。

青蛙游走于秧苗中间,是常住居民,需要秧苗提供场所和庇佑,这需要懂得人情世故,朗读时既要避开别字错句,又要声情并茂,让插秧机插在秧田里的佳句,每一个字词,每一个长短句,都显得绿意盎然、生机勃勃。这是一个技术活,要不显山不露水,要不留痕迹。

雨水不同于青蛙,发之于云端,是匆匆过客,没有七大姑八大姨一大帮子亲戚的牵绊,也没有长驻发展的需求。秧田里多出来的雨水,很快就会流经水渠淌到河道里。于是,雨水没有束缚,也没有过多的顾忌,表现出来的更加接近于真实。雨水朗读时,干脆扯直嗓子,哗哗啦啦或噼噼啪啪,放开手脚由着性子。

在夜里,雨水和青蛙交替朗读,或和声共读。到了天明,雨声歇了,只剩下青蛙还在固执地坚守,从秧田飘进窗子,再跑到床头,把我的耳朵叫醒,邀我仔细品味或鉴赏。朗读,高一声,低一声;有一声,没一声,仿佛是韵味无穷,不舍停下。

我是在乡间长大的,小时跟在父母身边,在秧田里插过秧苗,只是我比较调皮急躁,插下的秧苗往往像我的性子,水一冲或雨一浇,总会有秧苗从泥浆里拔出脚,随着流水遁逃,或歪斜躺平。因此,我常常会受到父母斥责,被要求回到秧田里,把这些秧苗补上或扶正,重新排好长长的队伍。

插秧机是骑着小毛驴的贾岛,经过一夜的雨水,他写下的诗,是否真的经得起推敲。我是怀着小小的比较的心思的,早早地起床,来到秧田边,沿着长长的田埂向前走,蓦然发现雨水朗读时,可能太过用力,竟然把一株株秧苗拔了出来,有的漂浮在水面上,有的地方空了下来,显然是遁逃而走了。

我不禁哑然失笑,把插秧机比喻为贾岛,只能算作是我的一厢情愿。毕竟,插秧机终究不是贾岛,写下的诗句有些潦草,经不起推敲也是人之常情。想想也是,贾岛骑着小毛驴是慢吞吞的,拈断数根须才苦吟出诗句,插秧机是小跑着,一路哼唱出诗句,而且秧田比贾岛背着的行囊,要大得太多,装下的诗句也是多得太多,自然不能强求精雕细琢,字字珠玑,行行佳句。

披过霜沥过雪的种田大户,比我精明靠谱。他们摸透了插秧机的套路,洞悉雨水的心理,早就预见到了这样的后果,并做出了相应的安排。秧田中间,散落的一个个妇女,撒蘑菇一般。她们手里拿着秧苗,在秧田里行走搜寻,查漏补缺,对有瑕疵的字词病句,及时作出相应的修改和订正。

记得课堂上,语文老师教作文时,嘴边常会挂着一句话:文章不厌千回改。意思是,一篇作文如果认真多修改几遍,就会变成好的作文。在秧田中间手里拿着秧苗的妇女,此刻,她们所做的就是千回改的工作。经过她们的辛勤付出,本来有些潦草的诗句,渐渐变得工整对仗了。

朗读声里,蓦然看到三五一群的白鹭飞入秧田中间,加入到修改的队伍。它们的身姿优美修长,是名词,是动词,是形容词……安插在秧苗中间,每一个句子都活泼生动起来。我卷起舌头学了两声,声音里突然多出五谷丰登的喜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