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阜大众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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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烟起 稻花香 2025年07月20日 盐阜大众报 03版 丹顶鹤

□陈寅阳

谷雨节气,一粒种子安卧于秧池中,破土、发芽,开始春种夏长秋收冬藏的一生。

万年以前,生活在长江下游的先民,发现一种野生的植物果实,可以充饥,且产量大,好打理,经过数千年的驯化,逐渐掌握了这种叫“稻”的植物生长规律。谷雨落谷,芒种栽插。移栽前的苗,谓之秧,移栽的过程,称之插秧。插秧紧随小麦收割之后,“才了小麦又插田,”端的是大忙。小时候,我们农村学校农忙时都有忙假,未成年的孩子总要帮助父母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家务。在机插秧发明之前,插秧是个浩大工程。每到插秧季节,母亲天不亮便要起身,先去起秧,将秧拔出,扎成束,码成垛。起够一天栽插的秧苗,母亲才开始吃早饭。彼时,我专司送早饭之职,柳编的篮子,装着糁子粥、腌咸菜、咸鸭蛋,送到田头。母亲坐在水间的马扎上,匆匆喝几碗,继续干活。

插秧讲究时效。规定的一段时间内要移栽结束,大体在六月底,否则叫“失时秧”,据有经验的老农讲,失时,会影响产量与口感。所以各家各户全家齐动员,人不分老幼,都要下田,或自发组成互助组,一人一根线,一字儿排开,既紧张又壮观。宋人杨万里在《插秧歌》里这样写道:

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

笠是兜鍪蓑是甲,雨从头上湿到胛。

唤渠朝餐歇半霎,低头折腰只不答。

秧根未牢莳未匝,照管鹅儿与雏鸭。

一家四口全在田里忙碌,纵使下雨也不停息,早餐也没工夫吃,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那边还有家养的鹅鸭要照料。插秧是个耐力活,更是技术活。儿时直至工作后、成家前,我每年都随父母下田插秧,但插秧的功夫实在不能恭维,歪歪扭扭不成行,有的苗“秧根未牢”,漂浮在水面上。只一刻工夫,腰便酸得直不起来。再往后看看,白茫茫的一片水面,不知何时能到尽头。年少的我、忙碌的父母当然理解不了,或无暇理解这样的诗句: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

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分田到户之前,公社、大队、生产队经常举行插秧比赛,挑选一些能手,大部分是农妇,也有个别心灵手巧的男子。选定一块耙好的水田,参赛选手沿着田埂排开。一声哨响,双手翻飞,双脚后移,不多时,面前便是一片绿茵茵,身后仍是一片白茫茫。日头逐渐高起,脚下水面微凉,低头弯腰,闷声不语,继续栽插。一趟秧到头,方直起腰来,看看眼前新插之秧,横竖成行,微微前倾,微风吹过,叶随风动,成就感十足。有陆游的诗为证,“新秧出水面,已作纤纤绿”;又云,“绿满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插秧结束,便进入水稻的生长期。水稻作为水生植物,喜高温,喜高湿。紧随而至的酷暑,给水稻生长提供了有利的天时。在高温蒸煮下,一棵棵秧竞相拔节生长,挤挤挨挨,密密麻麻,整个夏日是水稻的黄金生长期。此时,我们正值暑假。在父母的“威逼利诱”之下,跟着下田除草、治虫、施肥。“正经”的水稻长得一样高,而那些野稗总会冒尖,探出身来,摇头摆尾。纵使它再提心吊胆,也免不了被拔除的命运。治虫时称“泼浇”,我手中拎着农药瓶,父母一人一边提着水桶,装满水,我倒入一瓶盖农药,搅拌稀释,用力泼向稻子。相比插秧而言,这些都是轻松活。治虫结束,太阳当空,日头正热,一头扎进河里,往家的方向游。河旁有果园,看园的老农会扔给我一点品相不好的果实,或是虫噬过的小瓜,或是鸟啄过的脆梨,香甜无比。

假期结束,我上学了。经过一个夏天的高温炙晒,肥水滋润,稻米也进入扬花抽穗期,丰收的果实渐渐展露。辛弃疾有诗,“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老人家更是按捺不住回到家乡的激动,“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表现的都是即将丰收的喜悦心情。东坡先生在他的《东坡》中完整地展示了稻的一生:种稻清明前,分秧及初夏,秋来霜穗重,新舂便入甑。东坡先生认真地在东坡种稻,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有异曲同工之妙。五柳先生归园田居后,有诗《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一个是东坡,一个是西田。不过苏轼是有政治抱负的,被流放到黄州,陶渊明则是主动辞官不做,回家种田。

期待中的收获如约而至。霜降以后,积温已够,稻穗垂头,遍地金黄,开镰收割。割稻的姿势与插秧总体相同,都要长时间低头弯腰,不同的是手中的秧把换成了镰刀。一手持镰,一手把稻,嚓嚓嚓,稻子纷纷倒伏,移步向前,又是一片倒伏,双手抚摸过每一株稻子,双脚丈量过每一寸土地。人担船载,稻子们陆续离田登场。打谷场事先已经整理好,生产工具也在与时俱进,有时纯靠人力,如连枷,有时会用畜力,如黄牛,后来是机械动力,如拖拉机,拖着石磙,在摊开的稻把上,一遍遍周而复始碾压,促使稻子从它的母体稻秆中分离。稻秆柔软清香,堆成一堆堆。大人们忙着扬场,我们小孩在稻草上打几个滚,在草堆间捉几回迷藏,快乐之至。不管是机械还是人工,此等收获景象,千年之前的范成大便有细述:

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

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

一株水稻,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在人类生活中有如此巨大的功用。秸秆可作燃料,粉碎后可作饲料,扎成把的“齐头草”可以编织草鞋,甚至工艺品。脱壳后的稻皮,粉碎成糠,可作动物的主食。稻子作为植物的生涯就此结束。

金黄的稻子经过脱粒,成洁白的大米。稻子的食物生涯正式开始。以淮河为界,北方人与南方人通过碳水化合物获取蛋白质的途径有所区别。北方人善于从小麦转化的面食中获得,南方人则是从水稻转化的米饭中获取。稻作往往与水产品紧密相连,所以南方人多以水产品作为脂肪的补充;麦作则与畜牧业密切相关,北方人以面食为主,牛羊肉是获取脂肪的主要渠道。

新米炊成饭,带给人的不仅有视觉上的碰撞,也有味觉上的冲击。“白米三升饭,黄金一串珍”,是视觉;“小饭一碗香,千金不换粳”,从味觉。这是干则成饭。稀则成粥,“白米煮成稠,一勺入口香入心”。对大米的处置,因地域、人群、时节不同而各有区别。更南的南方,人们喜欢将米磨成粉,做成米线。甚至在大米完成充饥的功能后,如有富余,再转化成其他形态,或米醋,或米酒,《诗经》云: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即便大米给全球数量庞大的人口提供了主食,但它的品种主要有三种:籼米、粳米、糯米。盐阜地区盛产优质稻米,过去多是南优之类的籼米,果腹作用明显;现在人们食用的则是粳米居多,俗称大米,含糖量高;糯米磨成粉,方则为年糕,圆则成汤圆,都是春节时的美食。如今的人们,食也厌精,更讲究健康,会将稻谷加工成糙米、胚芽米。《红楼梦》里乌进孝进贡给荣府的礼单中,仅米类,就有御田胭脂米、碧糯、白糯、粉粳、下用常米之分,也不外乎出自上述三种。只不过在荣府,吃什么米?成了身份象征。

节俭的农家从来不暴殄天物,不浪费一粒粮食。小时候,每次稻谷加工成米后,总会有一些碎米粒,祖母会将它们磨成面,加入糖精,做成香甜的碎米饼,一面焦黄,一面雪白。裹上油条,更是好吃,此等美食,殊不易得。中午剩下来的饭,就让它与鸡蛋相遇吧,加入小葱,炒成香喷喷的蛋炒饭。即使是夏天发馊的剩粥,也舍不得倒掉,雨后的新韭割几株,炒到断生,倒入剩粥,搅拌均匀,色香味俱全。

袁枚说,饭之甘,在百味之上,知味者,遇好饭不必用菜。日本人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中这样描述,一个容器发出黑色的光泽,当你揭开盖子,你会看到热气腾腾的白米饭,每一粒都像珍珠。不管是古人,还是今人,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对米饭的推崇无以复加。只因米饭不但滋养了我们,更是我们的心灵寄托。一粒米,一碗饭,一勺粥,无论怎么蝶变,都已经成为刻在我们骨子里的DNA。年少时,总希望轰轰烈烈,惊天动地。年岁渐长,才发现一天下来,无事发生,一切如常。晚上到家,炒上一碗蛋炒饭,或是喝上一碗热粥,既安抚了肠胃,又慰藉了心灵,更是漫长岁月给予每一个生命的温情馈赠。如此,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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