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汉林
好久听说黄海边的野鹿荡,于是在一个假日约了朋友驱车偕往黄海边,看一看保持原始风貌的野鹿荡。
一过川东港桥闸,位于海堤公路东侧的世界自然遗产——中国黄(渤)海候鸟栖息地的野鹿荡便平坦地铺开它至阔至远的浩瀚。一眼望去,莽莽苍苍的青绿湿地之外还是莽莽苍苍的青绿湿地。站在海堤公路上,接触到了大海气息的盐味之吻。这里没有山峦,没有森林,到处是草和草本植物,绝大部分是茂密的芦苇、芦荻、白茅、獐茅、狼尾草、盐蒿、大米草,还有遍布的沼泽、港汊、河流。野鹿荡青绿盈眸,到处流淌着青绿,青绿泛滥,青绿得猖狂,野鹿荡浸淫在泛滥而猖狂的青绿色芦荡和草木里。
野鹿荡是100余种留鸟和210多种候鸟的栖息地,也是数以万计的东亚-澳大利西亚鸟类迁徙的重要栖息地。野鹿荡除大型鹿科动物麋鹿,还生活着牙獐、野兔、黄鼬、猪獾、松鼠、东北刺猬、豹猫等十多种小型野生动物。
快看!麋鹿。麋鹿神秘地出现了,我们兴奋地看到一群大小几十头麋鹿跟随高举威武角叉的鹿王,用它们坚硬的蹄子敲击着坚硬的地面轰响着从我们眼前傲慢地跃过,扬起的尾巴像战旗飘在风中。它们在一个估计安全的地方停住,侧过头,好奇地对我们张望,一动不动,与我们默默对视,好像在琢磨我们是不是对它们构成危害。
野鹿荡,美如画。野鹿荡美在四季。
浮在水面绿苔上的虎纹蛙一声雄壮的鸣叫把春天从水里拔了出来。春风挥舞它的刷子一遍一遍涂绿了滩涂湿地。芦苇、芦荻、白茅、獐茅、盐蒿、狼尾草、大米草染绿了野鹿荡。苦菜花金黄,刺艾球淡紫,白茅的绒花雪白。水杉、洋槐、苦楝、桑、柽柳、乌桕枝条泛青,泼洒新绿。一群群白鹭、牛背鹭、苍鹭、东方白鹳、灰鸻等如雪片一样飘落在水边光滩上,均匀地散开来。部分体形优美、黑色的喙长而粗且十分坚硬的东方白鹳,贪恋这里温暖湿润的气候和丰盈充沛的水草,度过春夏后,赖在野鹿荡,不走了,成了留鸟。它们把户口落在了野鹿荡,成家立业,养育后代,已把异乡作故乡。草木和麋鹿新生的毛发一样繁茂,随着草木的蓬勃生长,麋鹿也越长越壮。它们开始脱去裹在身上厚密的棕灰色冬装,换上单薄的棕黄色夏服。强壮的雄性公鹿激情涌动,额顶开始萌生鹿茸。鹿鸣呦呦,母鹿上年初夏怀上鹿王的新生命在这个绿色流淌的季节诞生。这也是野鹿荡一年中候鸟归来,鸟儿鸣唱和生儿育女的时令。
初夏深绿深几许。黄海的风送来洋槐树花洁白的清香,像迷人的音乐一样传出很远。芦苇、芦荻、白茅、獐茅、狼尾草、大米草波浪涌动。鹗、杜鹃、噪鹃、树莺、苇莺、夜鹰等候鸟从南方飞来度夏。鹗是一种比鱼鹰还凶猛的猛禽,被称为鹰隼科鸟类之王。这种“爱情鸟”赋予它引人注目的外表,身披有亮泽的深咖色羽毛,头顶、胸腹、大腿则为纯白色,带黄圈晶亮的黑眼珠,凌厉的黑色鹰钩嘴。捕食时像一块石头从空中砸下,猛地撞击水面,溅起有力的水花。鹗在蜜月期间出双入对,柔情似水。雄鹿的鹿茸完全长成,茸毛银光闪闪,一对多叉角枝像清澈海底的珊瑚一样轻轻晃动。鹿茸完全角质化,公鹿开始骚动不安,抵在草地上或洋槐树干上日夜不停地打磨角叉,磨去带血的茸皮,让角叉变得坚硬而锐利,如同武士出征前磨刀霍霍。当成年公鹿挺立巨大的钢叉般角叉,悠长低沉的咆哮声像黄海波涛滚过湿地草丛的时候,一年一度的鹿王大战便在南黄海这个生动的季节正式拉开帷幕。一年中只有一个时间,成年公鹿才能角逐鹿王,那就是洋槐树花香甜的迷人季节。四处传来公鹿的吼叫声和鹿角撞击声。新的鹿王登上一座狼尾花盛开的高大土墩,闪烁寒光的角叉戳入头顶上的天空,高举高傲且高贵的头颅,发出一声长啸,洋槐树花从树梢一瓣一瓣震落下来。当鹿王胜出,最后一头受精的母鹿踱回丛林度夏的时候,打斗厮杀、叫喊声起伏的野鹿荡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一大片一大片的野菊花、苦菜花燃烧着秋天的金黄,点亮了辽阔的原野。芦苇高举淡紫的穗,盐蒿紫红或橘红地铺满了千顷野鹿荡,像野火盛大地一直燃烧到海边的滩涂,在远方宽广自由地闪烁着艳红的光芒。远看像翻倒了的巨大油彩桶,油彩沿着芦苇、草丛和港汊的间隙恣意流淌,俯瞰又像一张望不到边的魔毯覆盖滩涂湿地,在大片红毯中间夹绣着一块块大小不一——逼人的绿——那是一丛丛低矮的獐茅,犹如编织的红绿地毯。灰椋鸟、乌鸫、白尾海雕、红嘴鸥、白嘴鸥、黑嘴鸥、绿头鸭等候鸟南来过秋,其中灰椋鸟群是最庞大的一种。木叶般轻飘的成千上万灰椋鸟夹杂着鸣声在头顶拍响黑翼,像一张褐色的网在翻滚,又像飘然而至的浮云在扩大,不断地变形,时而聚集,时而分散,又重新组合。它们在空中盘旋后洒落在草丛、水边,吃饱喝足、清洗羽毛后停落在黑色的光秃秃的洋槐树、大叶杨树上休息,叽叽喳喳地交流一天的收获。远看树枝突然像长满了墨叶或缀满了果实,衬托晚霞映红的天色。秋补后的麋鹿膘肥体壮,毛发闪现棕红的光泽,走到哪里都是一团滚动的火焰。鹿群在鹿王的带领下,在湿地上纵横驰骋,越过蓝汪汪的港汊时,水花四溅。它们跨上岸,有的在低头觅食,有的在追逐嬉戏,有的或立或卧在河滩上。几只白鹭、牛背鹭飞落在麋鹿的背脊上,热心地在啄食麋鹿皮肤上的寄生虫,麋鹿在享受着鹭鸟又长又尖的喙又戳又啄的舒畅快感。然后,鹭鸟轻盈地跳到公鹿的角叉上,伸展翅膀以保持平衡。它们也许把麋鹿的角叉当成了树枝,站立着一动不动,静着远古的静,如一幅画。
芦苇、芦荻的穗如梦如幻地开着。芦苇花白,芦荻雪白。野鹿荡开始有了雪意。雄鹿悄悄脱去曾留下血影的威武角叉,隐藏于高深的草丛。鹿角脱落,草木枯萎,冬天来临。鹿角萌生,草木发芽,春天到了。很早原始人类就以麋鹿角的生长和脱落来作为农作物播种和收获的依据。麋鹿的角与其他鹿科动物的角不一样,如果把麋鹿的角倒置于同一平面,可以立定而不倒。如果运气好的话,行走在草木高深处会惊喜地发现躺着的一副又大又重而尊贵的角叉。麋鹿又开始换上厚实的冬装,迎接南黄海湿地又一个凛冽冬天的到来。麋鹿并不孤独、寂寞。冬季的野鹿荡是喧哗的,热闹的,是充满生机和活力的季节。
野鹿荡既是留鸟的乐园,又是候鸟的越冬地和南来北往过境候鸟的驿站。由于它们的种类之多,由于它们的数量之大,由于它们嘹亮的,尖锐的,又富于音乐般的叫声,是引人注目的壮阔的鸟类迁徙。这是一年中爱鸟者认为最吸引人和最有趣的季节。这里茂盛的狼尾草、大米草、野黄豆、野麦成熟的籽粒是鸟们丰裕的谷仓,清澈的港汊和河流是幽静的浴场,鲜美的鱼、虾、蟹、螺、蛤、沙蚕是诱人的大餐,汁水充盈的金黄或紫红的酸浆、龙葵、绞股蓝的果实是可口的餐后果盘。
每年十月中下旬,当猛烈的北风扑来,拨开芦苇,一路横扫北方的时候,一群“凝丹为顶雪为衣”的丹顶鹤披纱戴雪从遥远的黑龙江扎龙自然保护区优雅地飘然而至,疑是素雪落九天。南黄海湿地高空响起狂野而欣喜若狂的长鸣。丹顶鹤在野鹿荡上空盘旋后开始降落,并不直接落在地上,而是再升空绕着圈子,伸长脖子,在确定地面没有危险后再降落,垂下的长腿接触地面后收起它们宽阔的翅膀。丹顶鹤除了铜管似的颈、泼墨般的尾羽、竹竿一样修长的腿为墨黑色外,其余雪白。金色的滩涂很快莹白地厚厚地铺上一层雪,丹顶鹤鲜明的丹顶闪烁红宝石般温润的光芒。大型美丽的丹顶鹤与白鹤、灰鹤、黑脸琵琶鹭、白脸琵琶鹭、勺嘴鹬、黑腹滨鹬、白腰杓鹬、蛎鹬、黑腿长翅鹬、鸬鹚、乌鹟、普通鵟等候鸟一起将在这里度过漫长而寒冷的冬天。还有南飞的一群群过境鸟山呼海啸般而至,芦荡上空移动一团云雾,然后一团,再一团,成千上万的鸟群,每群都有它不同的颜色,白的,黑的,棕的,按物种分,有鹤、雁、天鹅、鸳鸯。云团散开后,惊喜而迷人地飘落在水之湄,嘹亮、欢腾、清脆的叫声响成一片沸腾的海洋。一片祥云一样飞走,又一片祥云一样落下。这里还成了成群结队的雪雁、豆雁、天鹅等过境鸟起降停留的机场,它们在这里加餐、加水,休息几个星期或几个月后,头鸟发出一个信号,全体拍动翅膀,立时飞起,浩浩荡荡地继续南下。
走进野鹿荡,幽远,洪荒,古老而又年轻。没有市声,不闻人语。远处一座座现代的风塔直插云霄,塔高风烈,白色的风叶像大鸟的翅膀在初升的红日里悠悠转动。
野鹿荡的天,蓝似大海;野鹿荡的地,绿如草原;野鹿荡的云,和仙鹤一样白。
野鹿荡之魂在水,在芦苇,在野草,在丹顶鹤,在麋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