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帆

微微睁开惺忪的双眼，麻丫头闻到一股香味，郝氏妈妈笑眯眯地递过一只烧饼。

一觉醒来，小船已泊在柳岸边。小狗汪汪叫，麻丫头知道外婆家到了。

郑板桥，名燮，字克柔，号板桥，小名麻丫头。今泰州兴化市人，“扬州八怪”之一，清朝著名诗人、书画家。

兴化和盐城相邻，都属里下河平原，地相近，人相亲，来往频繁。

板桥生母和继母都是盐城人，一生和盐城缘深情厚。

《板桥自叙》中说：“板桥外王父汪氏，名翊文，奇才博学，隐居不仕。生女一人，端严聪慧特绝，即板桥之母也。板桥文学性分，得外家气居多。”

板桥生母是今盐城大丰区小海镇人。汪氏去世时，板桥只有三岁，但对母亲仍久久难忘。37岁时，他在《七歌》之二中写道：

我生三岁我母无，叮咛难割襁中孤。

登床索乳抱母卧，不知母殁还相呼！

儿昔夜啼啼不已，阿母扶病随啼起。

婉转噢扶儿熟眠，灯昏母咳寒窗里。

呜呼二歌兮夜欲半，鸦栖不稳庭槐断。

母亲以病弱之体夜起哄儿场景，板桥忆起历历在目，读之令人泪下。

郑家有祖产田八十亩，尚能维持温饱。但到板桥出生时，家道已衰，成“破落地主”。当时，肺病是穷人病，一般难以医治。汪氏殁于肺病，应是营养不良，加上劳累过度导致。

板桥五岁时，父亲又娶继室郝氏。郝氏也是盐城人，即今盐都区葛武街道郝荣村人。

在古代，战争频仍，灾荒连年，人命危浅，续弦现象比较常见。普通百姓生活艰难，一到荒年常常食不果腹，后母虐待非亲生儿女也屡见不鲜。幸运的是，板桥继母生性善良仁慈，加上没有生育，将麻丫头视若己出，百般疼爱。

小时候，麻丫头常随郝氏回娘家小住。有一段时间，他随舅父郝振高在净土庵读书。板桥天资聪慧，进步很快。净土庵位于村西北，建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四合院。1931年腊月初八，净土庵毁于火灾。

一说，继母郝氏族叔郝梅岩先生，也曾教过板桥。郝家后人回忆，一次郝先生教作对时，板桥的联对是：此人如碧梧翠竹，其志在流水高山。受到老师赞扬。多年后，板桥有联赠梅岩先生：“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赞誉先生人品高洁，并表达感激之情。

郝氏温婉贤淑，在郑家十年，日夜为这个穷家操劳。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郝氏病故，从病症看，也是肺结核。郝氏和汪氏一样，皆是积劳成疾。

此时，板桥已十四岁，继母去世亦让他痛彻肺腑：“无端涕泗横阑干，思我后母心悲酸。十载持家足辛苦，使我不复忧饥寒。”在《七歌》之三中，他深切缅怀继母。

早年不幸，生母继母皆过早离世，苦难不断无情地打击这位水乡少年。但二位盐城母亲宽厚待人的胸怀，也锻造了他顽强悲悯的性格。多年后，山东为官，板桥关心民瘼，造福一方。

“爨下荒凉告绝薪，门前剥啄来催债。”板桥年轻时失意穷愁，常东奔西走讨生活，主要是做塾师和卖字画，曾在多地开设教馆。他有“修齐治平”之志，教馆生活令其很不自在，认为是寄人篱下。做官以后，回忆当年这段生涯，曾作诗追忆：

教馆本来是下流，傍人门户度春秋。

半饥半饱清闲客，无锁无枷自在囚。

课少父兄嫌懒惰，功多子弟结怨仇。

而今幸得青云步，遮却当年一半羞。

板桥和父亲，皆以塾师为业，都有盐城从教经历。他10岁时，父亲在大丰西团塾馆教书。26岁时，为生活所迫，板桥效仿父亲，先后在真州江村、兴化竹泓、盐城大纵湖北宋庄等地，开设塾馆，授徒4年。

古北宋庄，水巷纵横，古桥飞渡，贴水成街。雍正八年（1730年），板桥在大纵湖畔教书，塾馆具体地点即北宋庄宋东皋家。

茅屋几间，新篁数竿；纸糊窗棂，微侵绿色。今天，大纵湖景区建有郑板桥教书馆，再现当年板桥困窘的塾馆生活。

教馆生活也有乐趣，各地风土人情，给他别样的慰藉。《白驹坐馆》就反映了当时的情形：

小小茅斋短短篱，文窗绳案紧封皮。

秋风白粉新泥壁，细贴群贤断句诗。

盐城大丰区白驹镇离他外婆家小海镇不远，到此地开馆，可能是亲戚介绍，离家也近，有个照应。

板桥常到白驹一浴室洗澡，为感谢老板厚待，特为其撰联:涤浣澄心兰可佩，熏蒸和气玉为仪。同时题匾“玉兰池”三个大字。

栖居白驹时，板桥应邀赴东台参加友人祝寿活动，夜宿水月庵，写下《过水月庵诗》一首：

户外喧阗院宇闲，不图人境有禅关。

夜寒水映香台月，春远梅舒老客颜。

自是高僧多净业，却余古貌似深山。

海边斥卤制吾渴，日铸天泉供未悭。

板桥曾隅居东台安丰镇大悲庵，与方丈法树结缘，留下一段佳话。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板桥被罢官归乡，来安丰写下《重修大悲庵碑记》。1921年，为纪念这位文化名人，当地于大悲庵北修建“燮园”。后因串场河改道工程，“燮园”遗址被拆毁。今大悲庵重建，庵里照壁上刻板桥所写碑记。

盐城人王艮创立“泰州学派”，其哲学思想“百姓日用即道”，深深影响明清读书人。《板桥自叙》中有言：“板桥诗文，自出己意，理必归于圣贤，文必归于日用。”

渔鼓道情，一种民间曲艺。清末，盛行于江淮地区。《郑板桥生平简谱》载，雍正七年（1729年），作《道情十首》。是年，板桥37岁，谋食于兴化、盐城之间，感同身受渔民疾苦，遂作道情词。一说，板桥写于大悲庵，盐阜地区称为“板桥道情”。“板桥道情”是板桥为江淮文艺作出的一大贡献，今天仍活跃于各种舞台。

1732年，板桥参加会试前，辗转途中，身患大疮，浑身动弹不得，到大丰小海场外祖父家调养，治病一年多，耽误了考试机会。

1986年，在原大丰县小海乡徐南村朱光熙家，发现郑板桥书法真迹12条屏。

雍正十一年（1733年），郑板桥中举第二年，专程到小海，拜见世伯盐商朱子功，并为其82岁大寿书写寿序12幅条屏，即《恭祝子功八十二寿通屏》12幅。多年前，《盐城晚报》曾作专题报道。

板桥父亲在西团教馆时，与朱家结下深厚情谊，板桥也与朱老伯两个儿子交好。该寿序对盐城海边风土人情研究具有重要价值。

文中板桥对盐城“海边人”性格作高度概括：“东海之滨，土坚燥，人劲悍，率多慷慨英达豪侠诡激之徒，而恂恂退让君子绝少。”

从书法艺术上看，板桥半生科考，熟练“乌、方、光”的馆阁体。寿序书写已将真隶相参，杂以行草，初步有了“六分半书”体的面目，但没有鲁迅说的“叉手叉脚”名士牢骚气。再说，写给长辈当应庄重些。2022年10月，此作品被国家文物局认定为国家级文物。

《清史列传·郑燮传》载：“（燮）家穷，性落拓不羁，喜与禅宗尊宿及期门子弟游。”

板桥一生爱与僧人交友，少壮落魄之时，佛门慈悲地接纳他，一些高僧大德，成了他一生的朋友。乾隆元年（1736年），44岁的板桥终于考中进士。为得一“京官”，他在京奔走长达一年时间，因此结识许多文人道友，其中就有盐城籍高僧青崖禅师。

时青崖在卧佛寺，乡音乡情，两人一见如故，赋诗唱和，品茗咏怀。《盐城诗征》中，收录板桥写给青崖和尚的诗就有三首。其中一首《山中卧雪呈青崖老人》：

一夜西风雪满山，老僧留客不开关。

银沙万里无来迹，犬吠一声村落闲。

“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板桥一生崖岸高俊，为官为人颇有气节，从他崇敬的历史人物，可看出他的精神之源。盐城阜宁县人黄得功，清军南下时，战死荻港。重返真州时，板桥曾专程前去墓前拜谒，并感慨写下《过黄将军墓》：

行过青山又一山，黄将军墓兀其间。

悬崖断处孤松出，骇浪崩时血泪还。

江上诸藩皆逆类，枢中一老复颓颜。

抵天只手终何益，运去心枯事总艰。

黯然辞官，寄食扬州。晚年板桥思归心切，甚至想身后葬于盐城。《焦山双峰阁寄舍弟墨》中曾表示，想请郝荣村郝表弟选郝家庄墓田一处。

板桥曾刻一方印：“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康、雍、乾时代文网密织，是清王朝所谓盛世。当英国已进入蒸汽机时代，大清仍陶醉在“天朝上国”的美梦中，残酷的文字狱，不断血洗读书人的脑袋。板桥好友杭世骏因上疏“天下巡抚汉满参半”被罢官，同学陆骖因文字而被戮尸。

板桥，一个“日放言高谈”的狂人，又怎能不落拓江湖，卖画终老。

“叽叽，叽叽……”一只水鸡飞奔在菱叶上，月光里的小船在大纵湖薄雾里穿行。“妈妈：外婆家到了吗?”

少年丧母，中年丧妻，晚年丧子。人生三大不幸，板桥全占。人老易忆旧，晚年他常对家人说起盐城郝家庄外婆家，那只如在梦里穿梭的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