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杏

海上吟诗到白头，

菱花满地一沙鸥。

一生不出东淘路，

自有才名十五州。

东淘，即现在盐城东台的安丰镇。地处黄海之滨，范公堤畔。原是两淮的重要盐场之一。自古以来，东淘人多以煮盐为业。明末清初的诗人吴嘉纪生于斯，长于斯，他目睹盐民的痛苦生活，非常同情，也无比悲愤。他用如椽的大笔写下大量诗歌，真实地描写了被压迫被剥削的广大盐民的悲惨境遇。吴嘉纪的诗歌题材广泛，感情真纯，继承了乐府歌辞和杜甫诗歌的优良传统，以深厚的功力、质朴的语言、白描的手法，创造了他自己的艺术特色。当时人对他的诗歌评价很高。本文开头引用的这首诗便是清代诗人王苹对吴嘉纪的颂歌。

吴嘉纪（1618—1684）字宾贤，号野人。曾“初事制举业，明亡，遂弃去”。从此，绝意仕进，终生“以诗为活计”。他家境贫寒，一生穷困。居住的房子是“草屋一楹，环堵不蔽，与冷风凉月为邻，荒草寒烟为伍”。吴嘉纪自名所居为“陋轩”，因此，人们称他的诗歌为《陋轩诗》。

《陋轩诗》裒集了吴嘉纪1000多首诗歌，这些诗歌具有深刻的思想意义和广阔的生活内容，其中，分量最重也最可贵的是反映盐民劳动和生活的诗篇。一首首诗歌就像一幅幅绘画作品，展现了盐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痛苦情景。例如，反映灶户劳动的《绝句》：“白头灶户低草房，六月煎盐烈火旁。走出门前炎日里，偷闲一刻是乘凉。”这首《绝句》描写灶户煮盐的恶劣环境。灶户劳动精疲力尽的时候，本想从高温闷热、透不过气来的煮盐草房中走出来，透透气、乘乘凉，可是正值六月，草房外面赤日炎炎、骄阳似火，也是热不可耐。诗人说，站在烈日下的“一刻”，便是灶户们的所谓“偷闲”，所谓“乘凉”。这首《绝句》语言诙谐，情意苦涩，将灶户劳动的艰苦情景刻画得入木三分。如果作者没有身临其境，没有对盐民的深厚感情，是写不出这首脍炙人口的佳作的。再如，诗人在《赠张蔚生先生》一诗中写道：“早夜煎盐卤井中，形容黎黑发蓬蓬。百年缺少人生乐，万户无如灶户穷。”还如《风潮行》：“辛丑七月十六夜，夜半飓风声怒号。天地震动万物乱，大海吹起三丈潮。茅屋飞翻风吹去，男妇哭泣无棲处。潮头骤到似山摧，牵儿负女惊寻路。四野沸腾那有路？雨洒月黑蛟龙怒。避潮墩作坡底泥，范公堤上游鱼渡。悲哉东海煮盐人，尔辈家家足苦辛。”这首诗记叙了大海怒涛淹没盐民家园，“东海煮盐人”无家可归的悲惨情景，读来令人无限辛酸。《陋轩诗》中还有《凄风行》《临场歌》《海潮叹》《渔民船》《堤上行》等大量诗篇，对盐民的痛苦生活都作了真实而深刻的反映，这些诗饱含着诗人从心底涌流出来的热血和眼泪，具有重要的思想内容和现实意义。

吴嘉纪的《陋轩诗》中，反映扬州城遭到清兵屠戮后，社会面貌惨不忍睹的诗歌也有较多的分量。如《过兵行》中写道：“扬州城外遗民哭，遗民一半无手足。贪延残年过十年，蔽寒始有数椽屋。”再如《泊观音门》十首，皆为五言律诗。诗中写道：“饥民春满路，米店昼关门”“年年禾与黍，养得骆驼肥”等等，有的直写，有的暗托，对统治者作了无情的鞭挞。还有《难妇行》《过史公墓》《赠歌者》诸篇，都写得深切真实，体现了诗人强烈的爱国思想和民族精神。

吴嘉纪是布衣诗人，他既没有做官，又不能经商，加之为人性格“醇厚而狷介”，所以他一生贫困，过着忍饥挨冻的日子。《陋轩诗》中也有不少言贫诗，这些诗记叙了诗人及亲友们悲苦的生活情状。如《自题陋轩》写自己的住房：“风雨不能蔽，谁能爱此庐？荒凉人罕到，俯仰我为居。遣病一篱菊，驱愁数卷书。款扉谁问讯？禽鸟识樵渔。”寒冷的冬天到了，吴嘉纪的儿女们还缺少御寒的棉衣。一家人正在焦虑的时候，远方的朋友给诗人寄来了棉布。吴嘉纪见到棉布后，十分感动。他在《郝羽吉寄宛陵棉布》这首诗中写道：“淘上老人心悽悽，无衣岁暮娇儿啼。多年贴絮踏已尽，满床骨肉贱如泥。出门入门向谁告？唯有朔风过破屋。我友何由知此情？远寄宛陵布一束。……高卧穷滨二十年，无端今日受君怜。”其他如《七歌》《破屋诗》《内人生日》等，写饥寒交迫的生活，哀人生道路的坎坷，一字一泪，令人不忍卒读。必须指出，吴嘉纪的言贫诗，不仅仅是个人痛苦生活的呻吟，也是封建社会中广大被埋没的能人志士的共同倾诉。诗人的不幸与时代的不幸、人民的不幸是一致的。言贫诗道出了劳动人民共同的心声，具有广泛的社会意义。

《陋轩诗》中还有一些送别诗、纪游诗、怀古诗、题画诗等，每首诗歌皆缘情而发，即境而生，或情深，或调苦，或哀怒，或悲愤，皆功力深厚，令人赞叹。

时人对吴嘉纪诗歌有很高的评价。陆廷抡序《陋轩诗》云：“数十年来，扬郡之大害有三：曰盐荚、曰军输、曰河患。读《陋轩诗》，则淮海之夫妇男女，辛苦垫隘，疲于奔命，不遑启处之状，虽百世而下，瞭然在目。甚矣，吴子以诗为史也，虽少陵赋《兵车》，次山詠《舂陵》，何以过？”陆廷抡将吴嘉纪与唐朝大诗人杜甫、元结相比，且认为吴诗既是诗，也是史，可见对吴诗是多么看重！康熙年间，一代诗坛盟主王士禛谓吴嘉纪“其诗孤冷，亦自成一家”（见《分甘余话》）。孔尚任在《题居易堂文集屈翁山诗集序后》写道：“余每读今之为诗者，管击楮摩而成就者三家耳：新成之秀雅，翁山之雄伟，野人之真率……其他云蒸霞蔚者，未尝不盛，而丹候似犹未圆，犹不足主盟一代也。”孔尚任是清代杰出的剧作家和诗人，他把吴嘉纪和一代诗坛盟主王士禛、岭南大家屈大均相提并论，应该说，其评价还是颇有见地的，并非浮泛称颂之词。

吴嘉纪写诗，完全是他自己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初期，他的诗歌只是在民间和朋友间流传。他不想出书，他一生贫穷，也没有钱出书。后来，出书成名，事出偶然。有一次，吴嘉纪的朋友汪舟次将吴嘉纪的诗歌推荐给来到扬州的户部右侍郎周亮工，周亮工阅后，大为赞赏，“推为近代第一”，并且“为梓其诗行世”，名为《陋轩诗》。此后，一些有识之士和吴嘉纪的朋友如汪芾斯、方于云等人，在周亮工初刻的基础上，慷慨解囊，充实内容，又先后刊刻六次。这前后七次刊刻，才使吴嘉纪及其诗歌不但没有被湮没，而且不胫而走，驰誉大江南北。

盐城，因盐而名。吴嘉纪一生为盐民呐喊，一生为盐民而歌，盐民成就了他的文名。就记叙盐民生活的诗歌而言，在规模和水平上无出其右者。他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被称为杰出的盐民诗人。这是他个人的荣耀，也是家乡人民的骄傲。他为广大灶户煮海为盐描绘了一幅时代的画卷，为中国文学史增添了光辉的一页，为后人留下了一份宝贵的文学遗产。

星霜荏苒，日月如梭。2024年，是吴嘉纪逝世340周年。诗人虽然离开我们已经很久了，但是，他的精神，他的诗歌是永存的，我们应该永远怀念他、纪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