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海燕
盛夏的范公堤,如一条青龙蜿蜒于草堰村北,堤上垂柳成荫,蝉鸣阵阵。串场河静静流淌,演奏着古盐运河的千年交响。
八月第一天,我随盐城市古村落采风团走进了草堰村。
始建于唐宋年间的草堰村,扼两淮盐运咽喉,是江苏省唯一的“古盐运集散地保护区”核心区。它村居合一,至今保存着五街十二巷的明清格局,54口古井水波清冽,23处文保单位星罗棋布。走进草堰村,就走进了盐城海盐文化流动的博物馆,打开了一部镌刻在青石板上的盐业史诗。
全国盐运看盐城,盐城古盐运看草堰村。草堰村的盐运史始于唐朝,盐船从龙溪河畔出发,经古运河漕运北上,成为朝廷财税命脉。龙溪河岸边有袁家巷,巷内有唐代古井,水质清澈,汩汩不断,居民们汲水洗汰。一瓢千年唐井水,洗濯着今人衣,洗濯着今人足,悠悠盐脉在井水中漫漶,滋养着古老的草堰村。
北宋时期,草堰盐场产量冠绝淮南诸盐场,占据了全国盐产量的重要份额。草堰盐场由国家直接掌控,实行严格的专卖制度,为中央财政贡献巨额收入,深刻影响着国计民生。宋代设盐铁使主管盐政,地方由朝廷委派官员管理,产盐地设监制场,垂直管理。草堰场是两淮盐区的核心产区,生产完全由官府控制。盐民入编,煮盐工具和本钱由官方提供,没有徭役,所产之盐,悉数上交官府。
草堰场所产盐通过串场河、夹河运往扬州,再分销各地。草堰村是富甲天下的扬州盐商的“源头活水”。北宋实行盐引制度。盐引集食盐专卖许可证、增值税发票和运输通行证三项功能于一身,盐商们需要手持盐引,才能合法贩运。草堰所在的“两淮盐区产量占全国一半”,作为当时大型“央企”,草堰村的地位举足轻重。
草堰与丁溪、小海两个盐场呈“品”字形分布,相距不足6公里,形成密集的盐业生产带。草堰村的盐民利用滨海滩涂,煎煮制盐,规模宏大,是当时最先进的海盐生产方式。草堰场设有盐课司署,盐民交盐,流程严格,定点验收交付,定点取酬。
宋天圣二年(1024年),范仲淹担任泰州西溪盐仓监,眼见风潮泛滥,田庐淹没,忧心如焚,主持修筑了捍海堰,保护盐业,改善民生。范公堤与串场河,形成盐运网络骨架,影响千年。现在,草堰村3.5公里长的范公堤路段,永远铭刻着范公先忧后乐的济世情怀。
治理过草堰场的西溪盐仓监中,先后走出了吕夷简、晏殊、范仲淹三位宰相。有了盐场管理的历练,可堪大任,这是仕途佳话。小园香径,新词美酒,草堰村诗意无限。
元朝末期,草堰场整合周边盐场,地位越发重要。可盐民们却不堪重负。张士诚领着盐民们,在草堰村北极殿聚义。十八条扁担反元,首克泰州,再占苏州,在此称“吴王”达11年之久。这个草堰村的一介布衣,点燃了江淮烽火,动摇了元朝在东南的根基。四大名著的作者施耐庵、罗贯中都曾是张士诚的麾下幕僚。后来由于与张士诚政见不同,二人先后离开,专注写作《水浒传》《三国演义》。水泊梁山的刀光剑影,三国时期的鼓角争鸣,或许都是张士诚北极殿举义时的投射。
龙溪河口的鸳鸯闸建于明朝万历年间,大闸小海正闸东御海潮,小闸小海越闸西泄洪水。闸门启闭节奏,传递出盐船通行数量。朝廷据此,可精准计算出区域盐税总额。鸳鸯闸双闸构造形成天然检查屏障,可拦截无引私盐。那时,这里每年拦截的私盐达千引。鸳鸯闸犹如嵌入盐运血脉的财政阀门,“半壁财税出闸门”的江湖地位,不容小觑。
身为“央企”的草堰盐场,勾画了当地的社会结构。草堰村盐民为主,盐商催生了繁荣。哪里有财富,哪里就有消费。运盐船的桨声帆影里,有草堰村民们的烟火日常,有盐商们的觥筹交错。一枚明代的翔鸿皮蛋,至今还出现在村民的餐桌上,更出现在绿茵场边,为“苏超”队员呐喊助威。
朱元璋建立明朝后,把苏州阊门的原住民赶散,其中一部分人就落脚于草堰,从此,盐味中又增添了书香。五街十二巷,格局明朗。明清民居,屋舍俨然。竹溪古街青砖黛瓦,雕花窗棂,主打过日子。龙溪古街依托龙溪河水,且商且贸,兼具战略。
清嘉庆年间,李汝珍随兄到草堰,川流不息的龙溪水给了他灵感,笔端流出了《镜花缘》的山海传奇。
一路漫行,我们来到钱家巷的明代小楼,这里是新四军作战后方医院。二楼墙壁上一幅题为“简朴的家,不朽的爱”的照片:“战神”粟裕目光炯炯,与笑意盈盈的妻儿一起,“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传奇就这样铸就。
穿过长长的竹溪古街,回到村部,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没有日渐式微,草堰村的人气不减反升。草堰村人以古盐运的智慧,再现悠悠盐脉与非遗:唐井宋堤,明闸清宅,皮蛋烙画,木刻正骨。
草堰村,这粒巨大的盐晶,始终保持着棱角与咸度,不会随着潮水退去,只会在时光里愈发醇厚,回味绵长。它调和着千年的人间烟火,在时光的更替中熠熠闪烁。(作者系大丰区作家协会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