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丹顶鹤
2024年04月28日

书香诗韵梅花仙

□唐 冰

王岫芝,字杏侬,盐城阜宁东坎(今滨海东坎)人,生于清道光十五年(1835)二月,卒于光绪七年(1881)十二月,能诗善画,去世后,其子“云龙等怯先泽久湮,搜遗箧,得古近体诗若干篇,就先母手自订存者,禀于家君,刊而行之(《梅花仙馆遗诗》跋)”,因王岫芝“尝谓梅花得天地清气,心爱之,自号梅仙,题其集曰梅花仙馆(沈应星《亡妻王孺人行略》)”,这就是《梅花仙馆遗诗》,诗集保存了120首王岫芝的诗。从王岫芝的诗中,可以读出她的生活、她的品位、她的心路——读她的诗,就是读她的人。

王岫芝生活的年代,文盲众多,读书,对多数人,尤其是对女子来说,是一种奢望,身为那个时代女子的王岫芝,“幼读书,深明义理,有古淑女风”(沈应星《亡妻王孺人行略》)。她在《读书》诗中自述:“惜分惜寸日兢兢,遍读群书恨未能”,与唐代王贞白《白鹿洞二首·其一》中“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异曲同工。从王岫芝的诗中可以感受,她每日孜孜不倦读书,具有极高的文学修养,极深的文学底蕴,虽未遍读群书,却是博览群书。

明朝时,儒家经典是科举考试的必读书目和必考内容,身为女子的王岫芝,不可能参加科举考试,自然也无需攻读“四书五经”。但从王岫芝的诗中看来,她对“四书五经”颇为精通。

王岫芝《梅花仙馆遗诗》第一首《论诗》:“春鸟秋虫应候鸣,静观万物总多情。温柔敦厚诗三百,自古风人有正声”,论的正是五经之首的《诗经》。寥寥二十八字的七绝,浓缩了孔子《论语》中“《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以及《礼记·经解》中“温柔敦厚,《诗》教也”等对《诗经》的评价,同时,也阐述了自己作诗所遵循的原则:“风人有正声”。从诗中可知,对于王岫芝来说,《诗经》已是烂熟于心,这当然是她作为诗人必需的知识储备,《论语》和《礼记》,也应是她案头的常读书目。

王岫芝丈夫沈应星,字次榆,也是阜宁县东坎(今属滨海)人,清代名士,增贡生,历任丰县、甘泉、江宁训导,高邮学政,湖南学政。训导、学政,清代负责地方文化教育的官员,这样家庭的子弟,必然要走科举之路,王岫芝《示次子云鹏》“读书岂不为科名”,就是明证。事实上,沈应星和王岫芝“子四,皆亭亭玉立,家学渊源,异日蔚为国器(罗家瑜《梅花仙馆遗诗·序》)”,沈家儿子们的成长离不开良好的家庭教育,王岫芝的“课子”至关重要。

要培养登科及第的高中者,自己必对科举的必考书目“四书五经”及有关参考书目如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等了如指掌。从王岫芝《九月得子婿左灿之书并秋闱文稿》诗中可知,和女婿左灿之书信一起收到的,还有他的秋闱文稿,对此文稿,王岫芝的评价非常高:“相传健笔凌云汉,稳撷蟾宫桂子香”,如果她不熟知“四书五经”等,怎可能对秋闱文稿有如此之高的鉴赏力?熟知“四书五经”的王岫芝,在培养儿子时,当然得心应手。

王岫芝《针楼即事》诗中有“为课孙书夜卧迟”句,她“课孙”成效卓然:“孙甫四龄,头角崭然,已解诵诗,皆孺人口授之(罗家瑜《梅花仙馆遗诗·序》)”,由王岫芝亲授,她的孙子年方四岁,已能诵诗。她的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也都是能文能诗,可见,“课子”“课女”“课孙”时,诗是重要课程。作为诗人,王岫芝肯定品读过大量古代名人名作,揣摩过行文脉络,构句方法,意象运用。

《红楼梦》第四十八回《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中,林黛玉教香菱作诗时,让香菱先将王维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读懂读通王维、杜甫、李白、陶渊明、应玚、谢灵运、阮籍、庾信、鲍照等人的诗,这是林黛玉对作诗入门者的要求,当然更应是《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心目中诗人的必备条件。

《红楼梦》成书于清乾隆年间,程甲本(程伟元、高鹗合编的包括高鹗续书四十回的版本)刊印于乾隆五十六年(1791)。王岫芝出生于《红楼梦》问世后数十年的道光十五年(1835),是否读过《红楼梦》,无法考证,但从她的诗来看,她所读诗与《红楼梦》林黛玉所提到的诗有诸多重合。

苏轼极推崇王维诗画:“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工诗善画的王岫芝,也对王维诗画情有独钟。《示三子云鹄》写道:“须识古人奇妙处,辋川雪里有芭蕉”,或许正是以王维《袁安卧雪图》所画雪中芭蕉所引发的雪中是否真有王维所画翠绿芭蕉千年争论,教导热爱丹青的三子云鹄:作画,“当以神会”“意到便成”。王岫芝的诗,擅长以细腻的笔触,简淡、含蓄地描绘极为生动的画卷,如《耒江舟中口占》中“芦叶一茎绿,夕阳无限红”、《兴宁道中》“雨湿林峦翠霭添,一溪春水镜开奁”等句,颇得王维“诗中有画”神韵。

王岫芝《岳阳楼》与杜甫《登岳阳楼》都以登岳阳楼所见写景抒情。从王岫芝诗“楼台高峻风云会,烟水苍茫气脉深。山影略分天地界,涛声能淡利名心”中,可以读出与杜甫诗“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一脉相承的气度与气派,都摹画出洞庭湖浩瀚无垠的磅礴气势、气象万千。从王岫芝《小姑山》诗最后“怵惕恻隐心所同,眼前之人吾赤子。侬有一语告神知,救溺请从今日始”中,可以感受与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最后“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相同的推己及人,希冀救民于水火的广博胸襟。

南宋严羽《沧浪诗话》有“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评价,还有诗仙李白到黄鹤楼欲题诗,见到崔颢《黄鹤楼》后感慨:“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之说,可见崔颢《黄鹤楼》为神来之笔,已是题黄鹤楼诗绝唱。千年之后登临黄鹤楼的王岫芝,也有以《黄鹤楼》为题七律。从诗颈联“芳草凄迷黄鹤路,梅花冷落白云秋”中,可以感受到崔颢《黄鹤楼》诗中“芳草萋萋鹦鹉洲”的气象,听到李白《黄鹤楼闻笛》诗中“江城五月落梅花”中乐曲《梅花落》的悠扬。尾联“此间久搁才人笔,谁复题诗在上头”,化用李白甘拜下风典故,又有王岫芝“黄鹤楼,我来了”的心声——面对李白、崔颢的顶级名篇,她丝毫没有班门弄斧之怯,照样落笔,别有神采。

读王岫芝诗,她确实将林黛玉所说,将写诗要作为底子的王维、杜甫、李白的诗“细心揣摩透熟了”,也将陶渊明、谢灵运的诗“细心揣摩透熟了”。另一位被王岫芝“细心揣摩透熟了”的诗人应该是刘禹锡。王岫芝《永兴舟中望山》“远望青螺浮几点,近观翠黛郁千盘”,以青螺比喻湖中之山,直接脱胎于刘禹锡《望洞庭》“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湖光山色,交相辉映。

被王岫芝“细心揣摩透熟了”的诗人的诗当然更多,这些诗,都融进了她的心里,融进了她的诗里。

怀古诗是中国古代诗词大类,作者游览古迹,有感而发,以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历史陈迹为题材,感慨兴衰、寄托哀思、托古讽今。《梅花仙馆遗诗》中,就有王岫芝所写的怀古诗10多首。

王岫芝随丈夫沈应星居耒阳数年,耒阳素有“荆楚名区”“三湘古邑”的美誉,被誉为“一帝三圣”之地,文化底蕴深厚。

东汉耒阳人蔡伦总结以往人们的造纸经验,革新造纸工艺,制出既轻薄柔韧,又取材容易、来源广泛、价格低廉的纸,被奉为“纸圣”,故乡耒阳建蔡侯祠祭祀他。王岫芝《耒阳蔡侯祠用外韵》“草没纸桥春寂寞,云封石碣影迷离。一轮明月清于水,万朵名花放满池”中的纸桥,建于传说蔡伦造纸浸洗原料的池子即蔡子池上,使池分为南北,星稀月明之夜,可见南北池中双月争辉。诗中的纸桥、石碣、清于水的明月、放满池的名花,是王岫芝的眼中景,更是她心中蔡伦造纸功绩的丰碑,诗最后“闻道立朝能进谏,乡贤崇祀也相宜”,表达她对蔡伦的无限尊崇。

耒阳杜陵桥,梁天监二年(503)修建,是湖南最古老的石拱桥。明嘉靖二十九年(1550)重修,桥面青石夹杂白色纹路,石匠随纹路雕刻一树梅花,枝干古峭,因而又叫梅花桥。顺治十五年(1658),清泉县(今湖南衡南县)知县余天溥作《杜陵桥上一枝梅赋》:“何造物之神奇兮,形生石头。托诗人以为贵兮,结伴千秋”,高雅坚毅的石梅,因与诗圣杜甫为邻,也有了生命的灵气。王岫芝诗《杜公桥》“诗史遗踪渐失真,石梅零落耒江滨。何人重整新花样,补缀桥头一段春”,写的也应是杜陵桥石梅。王岫芝笔下的石梅,既有梅花的生命活力,又有石头的质地坚硬;既有天然之美,又被注入人文情怀。那些“重整新花样”的石匠,创造了风格鲜明独特、具有魅力的石梅,“补缀桥头一段春”,让杜陵桥四季都如春天开放,寄托对诗圣杜甫的景仰,王岫芝以诗为他们点赞。

王岫芝《梅花仙馆遗诗》刊出后,很多人为之题词,交口称誉。湘潭马肇岳说王岫芝“登临山川多,慷慨怀古迹”,后面还加一注:“集中咏怀古集诸篇绝佳”,称王岫芝怀古诗都是“绝佳”之作,接着又说“一死遂南渡,议论骇魂魄”,所加之注为:集中《岳王庙》诗云,“一死遂成南渡局,议论迥不犹人”,这是指王岫芝《耒阳岳王庙用外韵》诗。王岫芝仅用“十年徒挫北方兵”之句,尽述岳飞三次北伐,收复大片失地,战绩辉煌,朝廷却用十二道金牌命令召回岳家军,岳飞不久被以“莫须有”罪名冤杀的史实。

其实,对马肇岳来说,更加“骇魂魄”的议论是王岫芝另一首《岳王庙》中“三字奇冤千古恨,高宗实自坏长城”。在国运命悬一线的危难时刻,本应纵横沙场、力挽狂澜的岳飞,却被他所效忠的皇帝杀害,实乃古今罕见。将批判的笔锋直指南宋统治者宋高宗,在她的时代,可算惊世骇俗。

唐大历六年(771),道州刺史元结将自己上元二年(761)所撰《大唐中兴颂》,请著名书法家颜真卿大字正书刻于位于湖南永州祁阳的浯溪崖壁,因文绝、字绝、石绝,称“摩崖三绝”。王岫芝来此瞻仰后写下《浯溪》五首绝句,以“太息聱叟终弃遗,肃宗不赐戋戋帛”,直抒胸臆,为在安史之乱中抗击史思明叛军,保全十五城,平叛有功的元结(号聱叟)最终被罢官而不平,警世伤时,希冀救国救民的人才,各尽其用。

王岫芝生命中经历了两次鸦片战争,由于其丈夫为官员,她虽身处深闺,也未必就对这两次鸦片战争给中国各领域造成的巨大冲击一无所知,而且,她还亲历了同治元年(1862)捻军入境阜宁,“十余口仓皇迁徙(沈应星《亡妻王孺人行略》)”的惊魂逃亡。同治十三年(1874),因丈夫沈应星为驻耒阳的湖南学政,王岫芝携儿辈前往耒阳投奔,所经之地十年前是血流成河的清军和太平军的战场,直接感受战争惨烈。她在经过位于芜湖长江边的枭矶庙时,有《枭矶庙》诗,“吴蜀战争成往事,涛声呜咽有余哀”,已成往事的千年之前的吴蜀战争都有余哀,她亲身经历、目睹的战争呢?王岫芝字字血泪,以呜咽的涛声,伤古痛今,控诉战争造成哀鸿遍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深重灾难,祈望太平安宁的生活,情真意切,无声胜有声。

另外,王岫芝的《漂母祠》中“一饭千金”、《平山堂》中“庐陵胜迹”、《庞公祠》中“汉代名臣遗爱”等史实叙写,无不精当准确,可见,她应是读过大量史书,深悉唐太宗李世民“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的名言,所以才能在怀古诗中,透过现象,洞悉兴亡成败、沧桑变迁。

诗人常常借助于用典故来塑造形象、烘托气氛、创设意境,力求言简意丰、耐人寻味的效果,王岫芝的诗中也常用典故。她的绝句《兰花》:“江南春信到潇湘,九畹风和草自芳。空谷美人有仙骨,前身想是杜兰香”中,“九畹”出自《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空谷”出自《诗经·小雅·白驹》:“皎皎白驹,在彼空谷”;杜兰香之典比较生僻,《搜神记》《晋书·曹毗传》《太平御览》等均有记载,各不相同,《墉城集仙录》中杜兰香为被谪人间的仙女,似更合本诗兰花形象。王岫芝诗《和外雁字》“草檄时过细柳营”中的“细柳营”典故出自《史记·绛侯周勃世家》,诗中“沙印恒河妙谛参”的“恒河”是佛教发源地,《飞来峰》中“灵鹫名山在目前”中的“灵鹫名山”是佛教圣地。王岫芝《小姑山》诗记述她赴耒阳途中,经长江小孤山(又名小姑山)遇险又脱险,诗中“娲皇炼石补九天,神女飞电烛万里。蛰惊龙蛇仗阿香,光照蟾蜍是月姊”,连续用了四个典故,其中,女娲补天和月里嫦娥是家喻户晓的神话人物,“神女飞电烛万里”的神女是掌管闪电的女神,俗称“闪电娘娘”,鲜为人知的“蛰惊龙蛇仗阿香”的阿香,是神话传说中的西方之神,职责是推雷车。

从王岫芝上述诗中,可以看出,《诗经》《楚辞》《史记》等正统经典,《墉城集仙录》等道教传记,以及佛教知识、民间传说等,都能成为她写诗时信手拈来的典故,可见她所读书之广之博。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确实,读万卷书的王岫芝,满腹经纶,妙笔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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