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昕
水稻是平原的大部头、叙事诗。在苏北平原,水稻以分行排列的书写方式,以一垄一垄横向陈列的页面,以分蘖、扬花、抽穗的故事,以播种即有收获的主题,以现实主义精神与浪漫主义情怀相结合的笔法,让你一季一季阅读经典、感恩耕耘。
此刻,金风劲吹,盐阜大地掀起了排浪。风吹过东台—盐城—阜宁沙岗以西,由古潟湖淡化而来的湖荡洼地,古老的土地,每一年都被水稻揭开新的一页;风吹过范公堤以东,宋以后近千年来不断淤积形成的滨海平原,年轻的土地上,水稻与盐碱作战,一年年以自己青葱的身躯,抽取地表的荒芜,把适者生存的哲学改写成强者脱颖的传奇;风吹过盐阜中部黄河南徙夺淮形成的泛滥平原与三角洲平原,灾害曾一次次光临,水稻一次次站起,向灾荒说“不”,向贫瘠说“不”,向命运的不确定说“不”,给黄泛区这条贫困带绣上了金腰带。
水稻栽向哪里,哪里就剑叶纵横——这土地的剑客、植物的剑术,在与荒凉和杂草的一次次搏击中,一步步拓展自己的疆界,成为乡土中国的王者。
十月的一个黄昏,我在近海的一块稻田伫立。两万年前,这块土地在陆海交锋中渐渐成形,华夏版图向大海踏出坚实的一步。五千年前,这里迎来耕耘的足迹,盐阜先民在黄海之滨、淮河两岸、射阳湖畔这片狭长的土地上铲下第一锹,刨出新石器时代的远古文明。
后来,水稻携一片剑叶款款而来。
里下河地区就像摊放在大地上的一个硕大碟子,老百姓把这种碟形洼地叫作“锅底洼”,但这个“碟子”并不平整,底盘洼中有高,隆起的高地把大“碟子”分隔成若干小的碟子。我老家的一些乡镇,芦蒲、古河、板湖、东沟……这些水淋淋的名字,至今依然把一份蛮荒带在身上。水与杂草、淤泥组成的黝黑碟子,像家园边的伤疤,蔓延着荒凉萧条。当人们从一蓬蓬交织的菹草、黄丝草、金鱼藻、轮叶黑藻中,识别出一株野生稻,当一株野生稻被栽进庄稼地,农耕文明苍凉雄浑的史诗,就迎来了真正的主角,水稻改写了它凄怆悱恻的基调,让一曲停辛伫苦、奔走呼号的农耕悲歌,成为一阕盈车嘉穗、沃野千里的田园牧歌。
早在汉代前,盐阜人民已经学会在一个个长满杂草的小“碟子”上匡出稻田了。这是一个小型的水利工程,零乱芜杂的田块,被一道道沟、渠、堰、路拉成方块,或大或小,简洁明快,田野与几何美学的邂逅、碰撞,让它有了秩序与节奏。田字格的稻田,仿佛拥有魔法,能自主绘图,仿佛拥有生物性或者数学性,能够按照生物学或几何学的原理自主繁殖,不断繁殖垄的量词、繁殖由重量与成色构成的喜庆,繁殖对熵增定律漂亮的挑战——每一亩稻田都是对混乱的覆盖与改写,对劳动的肯定与奖励,都在用确定性反击虚无,都在书写一个关于承诺的故事,故事里少有意外。
博尔赫斯说:我预感到“边缘”这个词的核心。这个悖论般的诗句,只有在乡村、在稻田边才无需雄辩,稻田就是绿油油的辩词,乡村这个边缘,有了水稻,就成了核心,它让田野成了海滩一样的意象——一株株水稻,海浪一样延展下去,蔓延成一种辽阔,揭示着土地的生长性。生长,被一株水稻演示得如此顽强与丰盛,在时间与空间两个层面,水稻都在一浪一浪地展开。
它旧而新、小而大,素而绮、朴而美,是辩证法的农业叙述方式与具象化文本,是乡村美学的叙述主体。法国作家乔治·桑说:“总有一天农夫和艺术家将会一身而兼二职,如果不是为了描绘美,至少也能感知美。”每一个躬耕稻田的人,也许并不自知,但都在用一锹一铲描绘美,用一呼一吸感知美,用一泪一汗创造美。他们是大地艺术家。
水韵江苏,鱼米盐阜。
宏大的水稻叙事,是水与土的杰作,而水田这册线装书,自然由水装订。
西汉时期,吴王刘濞在这里开凿了一条东西走向的通扬运河。隋朝时,大运河凿通南北,让东南沿海与华北平原舟楫相通。宋以后,随着范公堤的修建,与运河遥相呼应的串场河应运而生。1951年末,苏北灌溉总渠工程开工;1998年末,淮河入海水道工程开工,长期经运河入江的淮河,有了自己的入海口。治水、导水、驯水、开水,让这片旱涝交织的土地渐渐化水患为水利。如今的盐阜平原沟河纵横、水网密布,2.6万多条大小河道,交错编织一个水天一色、阡陌芳菲的梦境田园,让盐城赢得“千河之城、万河之市”的美誉。
水,托起了人对土地的期待,托起了喜看稻菽千重浪的繁盛,托起了江苏省最大的“米袋子”“菜篮子”“果盘子”,托起了米为食之重、食以米为先的米食文化。
平原西北乡的阜宁,二千年前就开始以糯米粉制作白如雪、薄如纸、甜如蜜、柔如云的玉带糕。糕,寓大吉大利、步步登高之意。旧时,大年初一的早上,第一件事是吃一片“开口糕”。一片糕,是年味的寄托、祝福的寄托,是珍惜当下、期待美好的寄托。
稻米养育了我们,也塑造着我们,命名着我们。一粒稻米喂养着我们的性情、脾气与气质,把我们渐渐变成一粒行走的稻谷,让我们的每一缕呼吸都带着稻香。“饮食人类学之父”、美国学者西敏司也说,“人的食物偏好,处于其自我界定的核心地带:那些吃着与自己截然不同的食物,或是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吃类似食物的人,往往与自己有着天渊之别。”食物在区分人群、界定我们,在向自己与他人陈述一个人的身份与内涵,告诉他人,也告诉自己,你来自何方。
而食物的稳定性供给,也引导与决定着人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稻作,是一种劳动,更是一种文化。农民用稻田这一枚印章,与土地签下一份契约,投下一滴滴汗水,稻田还给人稻花香里说丰年的美好愿景与幸福实景。这样一个循环,让人坚定了土地信仰,相信劳作,相信播种,获得一种朴素的劳动观与家园观。盐阜乡民,皆勤劳朴实,简穆静定,这是稻作赐予的可贵性格。
我喜欢在稻田流连。在平原,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由水稻接受,傍晚的最后一抹夕照由水稻送别。稻田既是平原的外延,又是它的内涵,是它的底色,也是它的高光。平原的一角,平和,宁静,这是稻田的又一种馈赠。
三岛由纪夫说过:都市每夜都在扩大废墟。那么,平原乡村每一夜都在用水稻这样的植物,抵御废墟,扩大葱茏与茂盛。
庞大是一种威压,而稻田不管多么庞大都不会让人觉得害怕,它不会让你在扑面而来的美面前难以承受。如果说,野花野草是野生的和平,那么,水稻就是我们栽培出来的和平,是家生的和平。在这里,没有达尔文主义,没有复杂的参数,没有小说式的情感模板,只有一种家园式的熨帖入心入肺,站在稻田,绿色会像溶液一样流过皮肤,渗进血液,成为一种动力。
绵延的稻田是一个自足的宇宙,它的广袤是一个磁场,会吸入你的目光,你的愿望,会让你全身心融入,义无反顾地向绿色交出自己。在稻田呆久了,水稻的植物性会中和我们体内的动物性,让我们成为一个充盈着植物性的人,一个让植物性外溢的人。
美国桂冠诗人马克·斯特兰德在诗中感叹:
在田野里
我是田野的
缺席者。
我没有像一株水稻那样去建构田野,对于大地,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但是,稻田建构着我。稻田,是每一个乡人与前乡人永远的心理地图。稻田的夜色与晨光,是我们心中的秘境,因为水稻是它的秘密配方。一个人离开了乡村,稻田就会从自然场域转入心理情境,成为一个情境化的意象,从每一个梦中醒来。
工业化时代,水稻的生存空间受到挤压,不断拔节的城市,用俯视的姿态,居高临下地觊觎着乡村。瑞士绘本大师约克·米勒的绘本《推土机年年作响,乡村变了》,用七张彩图记录了一个乡村二十年的变迁。
稻田被时代抛在了身后,也被我们抛在了身后。
在富足的年代里,我们对水稻缺乏敬畏,在功利诱惑下,我们会轻易背叛水稻。法国博物学家亨利·法布尔曾经感慨:我们在战场上流血死亡,历史加以颂扬;我们依赖耕地繁衍生息,历史却不屑一顾。历史记录下了国王私生子姓甚名谁,却不能说出小麦起源何处。
而尽管推土机年年作响,尽管我们在时代的变迁中左支右绌,瞻前顾后,水稻依然年复一年地绿,稻田依然像堡垒一样,像一个坚固的根据地,守卫着我们的胃与心,让我们在文化颠簸中获得安宁的力量。
天边,夕阳在一道橘色的云堤上盘桓,远远近近,晚曛夕照在每一粒稻谷上闪烁。脚下的稻田,就卧在海涛边上、村庄一侧,离离稻田畦,纵横铺棋局。一顷良自给,粒粒真珠多。
夜的大幕缓缓拉上。虫鸣浮在脚面上,清风浮在眉梢。寂静的稻田,是古典音乐的场域。水稻像液体一样,把水面抬高,把银河系的边缘托起,稻香则是有颗粒度的液体,以一种轻微的重量缓缓地流向心底。
夜色似乎无法掩盖稻谷小号一般的金黄色。丰收这个主题,正在一粒一粒以黄金的质地与穗状的造型无边铺陈——风卷稻浪好“丰”景,沃野千里等开镰。方块化的稻田,赋予丰收的大写意以一种踢踏舞的节奏与正步走的气势。
丰收的大地像一面旗帜,召唤着目光,集结着心灵。
平原的历史由水稻书写,平原的风景由水稻描绘,平原的未来,依然寄托在水稻上。我们是它的作者,也是它的读者,是它的生产者、消费者,也是它的子民。稻田不会落幕,最初,稻田拉开了文明的帷幕,现在,守卫水稻就是守卫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