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阳
陈家坎,是我的家乡,现在为人熟知的是它的简称:陈坎。坎,意思是相对低洼的地方。和苏北大平原上众多的村庄一样,普通、平凡,命名方式亦如出一辙,家族之姓加上地形地貌特点。
现在的陈家坎四面环河,东有通榆河,西傍串场河,北临闸河,南边以一条界河与建湖相隔,可谓孤岛。相当长时间内,进出均需摆渡。600多年前,明洪武年间,陈姓祖先从苏州阊门迁徙到这里,是孤身一人?还是携妻将子?彼时盐城向北、范公堤以东乃是一片荒草滩,漫无人烟,让人充满想象的空间。于是,插草为标,圈地垦殖,觅一处低洼平坦的所在,茅草、泥土有的是,垒几间草房子,安家落户,生齿日繁,渐成村庄。遂命名为陈家坎。
家乡的历史大抵如此。儿时记忆中,家乡有几个地名印象深刻。一是大井,现在看来,其实就是一个长满芦苇的池塘,是不是拓荒祖先掘土为井,以资生活与灌溉?不得而知。二是小港,小港不是港,是一条蜿蜒围绕社场的小河,是孩子们夏天戏水的乐园。再是梨园,位于庄子东头一处高亢地方,栽植梨树数百棵,每到夏秋季,枝头有果:粗粝的砀山梨,细腻的青皮子,多汁的大头梨;树下有瓜:硕大的西瓜,细长的“小瓜”,小巧的香瓜。大集体时代,一孙姓老农专司看护梨园之职,我们每次经过,口水直咽。偶尔碰上孙老爹,将鸟啄过的残梨、虫噬过的破瓜隔河扔给我们一两个,其香甜滋味,成年之后不复体会。
在物质不丰富的上世纪七十年代,白米精面殊不易得,家乡的吃食多以自制为主,山芋干子、大麦糁子、稖头须子以各种方式组合,稀则为粥,干则成饭。佐以粥饭的,是腌制的咸菜萝卜干。还有自制的酱油、面酱,不敷一年之用,隔三差五弄些酱油炖蛋、葱花炖面酱。有时有售卖水产的小渔船,泊于小河码头边,当是从更东的海边来。祖母便用麦子换点小蟹、泥螺,惊人的咸,筷子点一些卤,足以下一顿饭。春山头上,青黄不接,很多人家食不果腹,挖点野菜、打些树花,大麦磨成粉,杂糅成饼,又黑又粗,谓之膨面饼。
庄子不大,鲜有他姓,大部分都是陈姓后裔,往上数五代可能出自同门,再往上追溯几代,便是同一个祖先,典型的聚族而居。族人以行辈遵循着严格的礼仪尊卑。对于我们儿童而言,没有这些清规戒律,都是玩伴而已。傍晚向黑的村庄最为热闹,散了学的我们成群结队到处乱钻,树丛里、草垛下、断壁旁、池塘边。祖母是个大嗓门,天黑的时候,满庄响起她的叫喊声“大朝阳,回家吃饭了”“小二子呢”。经过祖母的数次呼叫,伴以威吓,我们才恋恋不舍回家吃饭。祖母的呼唤声,至今言犹在耳。
陈家坎当然也有一些“著名”人物。大队书记东二爹当算头一号,退伍军人出身,上过战场,面黑脸阔,口头禅是在部队学的“实求是”,将毛主席的话进一步简化,与人谈话不时冒出一句“实求是”,让人佩服、仰视。家大先生是赤脚医生,教师与医生一直是村人尊敬的对象,均敬称为“先生”。身着白大褂,面目和善,端坐桌后,但自带威严,或开药,或打针,如果家大先生说要“挂盐水”,大家会紧张得不知所措。现在看来,其实人人都是陈家坎的过客,演绎着属于自己的故事,然后,曲终人散,谢幕。
数年之后,当我离开陈家坎外出读书,直至今日,才发觉儿时的陈家坎生活早已深烙于心,不管身处什么时空,都会以某种方式呈现出来。多年来,家乡已成异乡,他乡注定不能成为故乡。离开陈家坎,我一直很小心地生活着,心怀善意和恐惧,善意源于儿时家乡的淳朴与忠厚,恐惧则是一直不断有未知的东西让我心存敬畏。祖母在一个酷寒的冬日去世,朔风刺骨,滴水成冰,她似乎是以这种方式提醒她的子孙:记住她,便不会忘记陈家坎。冬至时,我铁定和往年一样,要到祖母的坟上祭扫。尽管她离开以后,魂魄不曾来入梦,但血脉在,根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