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艳龙

笔者七八岁时，随父亲回到响水县六套新条村老家过春节，每每会有一位身材魁梧的白须老人，笑容满面，口叼旱烟袋，手捧木棋盘，来到我家堂屋，与父亲“杀”几盘，聊上半天。事后，父亲会说：“你社林大爷啊，保谱有功！”

所谓“保谱有功”，就是在“文革”的“破四旧”高潮中，社林大爷作为顾氏本族长房，冒着被批斗抄家的风险，将新条顾氏“五经堂”家谱东躲西藏偷偷地保存下来，从而赢得族人的尊敬。

父亲是农村出身的革命干部，粗识字，对家谱的重视，也是老百姓重宗族观念的反映，不算稀奇。所以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他便积极参加再修明代始修民国续修过的家谱，也是其来有自。家谱续修好后，作为家里长子，父亲给我一本收藏。

如果说，当时还是少年的我对“保谱有功”一事还是懵懵懂懂，随着马齿徒增，与家谱相连的一个词组，就是祖上苏州阊门，这是老家族人一提到就几乎挂在嘴边的话，则引起我的莫大兴趣。

一则是这样说的人比较多，二则对文史颇感兴趣的我，当然也明白苏州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城市，毕竟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俗语嘛。

翻开续修的顾氏“五经堂”家谱，在序言中即有“一世祖庆四公”来自“苏州阊门”的表述。但随之新的疑问又冒了出来，如果从庆四公往上追溯，我们的祖先又是谁？为何是“苏州阊门”而不是其他门（苏州古城有八个城门）呢？

不必去抄写阊门的始建史、变迁史，也不用去描述古往今来，多少著名诗人、画家为阊门吟诵名句、描绘名画，仅举“三诗一画”即可见其辉煌一斑。魏晋文学家、书法家陆机《吴趋行》中给予阊门的高评：“……吴趋自有始，请从阊门起。阊门何峨峨，飞馈跨通波……”。被赞为“苏州刺史例能诗”的唐代大诗人白乐天在《登阊门闲望》中写道：“阊门四望郁苍苍，始觉州雄土俗强……”。明代大才子唐伯虎的《阊门即事》更有妙笔：“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更擅雄。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五更市卖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同。若使画师描作画，画师应道画难工。”清乾隆年间创作的《盛世滋生图》（俗称《姑苏繁华图》）描绘了阊门至枫桥的十里长街，街道上各种店铺上万家，各类市招260余家，人物12000余人，各类船只400条，各式桥梁50余座，文化戏曲场景十余处，展示了清代苏州高度文明的盛况。中国传统四大名著文学价值排名之首的《红楼梦》，开卷第一回，故事即从苏州开始，“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亦有传说，《红楼梦》中女主人公林黛玉的原型，即是吴江（今属苏州）明末才女叶小鸾。由此可见，在人们的心目中，苏州就是阊门，阊门就是苏州。

江苏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范小青在其最新出版的长篇非虚构文学《家在古城》“阊门四望郁苍苍”篇什中写道：“在苏州人的概念中，阊门并非只是一扇城门，它是一个包罗万象的区域，它是一幅五光十色的画面，它是家在古城的孩子们远征的终极地，它是周边民众有事无事都要来走一走站一站的聚集地。甚至，它也是苏州人的精神家园，是苏州人现实中的梦中天地。”“……我遇到过好多外地的人，盐城的、扬州的、泰州的、淮安的，他们跟我说，我老家，苏州阊门。阊门几乎又是苏州的代名词。”“……为什么几十万人都说来自苏州阊门，亦有各种说法：有‘阊门登记’说：移民迁出时皆从阊门出，在阊门登记，故有‘苏州阊门’之说；有‘法外开恩’说：朱元璋某大臣为挽救苏州移民，自报来自苏州阊门，希望朱元璋对‘苏州阊门人’法外开恩，然后告知移民都说自己来自苏州阊门，以避灾祸；有‘从众附会’说：因战乱和年代久远之故，导致宗族关系的不稳定，逐渐产生当地人源于同一地的文化传说。凡此种种，我们且让它们留在历史的原地吧……”

历史是不可能留在原地的。随着社会开放、经济发展，大批苏北人来到“苏州阊门”寻根，范小青认为这是“一股强大的、无法释怀的情意”。为此，当地政府在阊门城楼附近，七里山塘之首处建起了一座“朝宗阁”，供人们寻根问祖，成为朝宗场所，同时也是“洪武赶散”移民文化的展示馆。展馆一楼内布置了阊门寻根组图、姓氏图腾展示版块、大型磨漆画洪武赶散图、移民迁徙线路图等。大门前镌刻了99个各种书体的“根”字，寓意九九归一、认祖归宗。

笔者不惑之年后来苏州工作，已近二十年了。曾因公务安排，住在阊门城楼下的“阊门饭店”，盘桓过数日；也曾在“朝宗阁”里仔细地从洪武赶散的108个姓氏中找寻到了顾氏；而每每到市区路过阊门，我也会慢下脚步，仰望这座高大的城楼，想到过去曾有多少贫困的族人，终生只能胼手胝足地在盐碱地上求生存，当他们骄傲地说起祖先苏州阊门人时，为这个想象中繁华的城市门楼而自豪激动时，不禁涌起颇为复杂的感慨。

辛丑秋日某晚，应友人邀在山塘街附近的某酒家小聚。结束后，信步东南行。不久，夜幕中只见一轮皎洁的上弦月悬挂在夜空，一座阊门嵯峨耸立，在灯火辉映下，勾勒出城墙拱卫的双层城楼，重檐歇山，飞檐翘角，供人车通行的三个墙洞金碧辉煌……这幅美丽的画面在心里定格。

壬寅中秋临近，思亲之情不断涌动，月下阊门的意象又自动跑了出来，行行诗句从心里油然而出：

那夜，巍峨的古城门上灯光闪耀

一轮明月，辉映一脉河水

杂乱的人影和脚步声，在水面晃荡

一滴挂在祖先脸上的泪

甩入命运的漩涡

异乡的那一头，盐灶、苇荡或海滩

一棵皂荚树站成怀乡的好望角

六百年，每个月圆之夜

堆盐的灶民，刈草的乡民和海里的渔民

说了又说

格式化的记忆里，是耕读传家的大红春联

暗藏洪武赶散的密码

泛黄漫漶的家谱

载着子子孙孙无尽的期盼

望月阊门

梦中的泪水从古运河中溯流而来

而今夜，有隆隆高铁加速穿越

将古典的月色运回

登瀛桥，范堤或瓜井

并将一朵枯枝牡丹照亮……

读到此作的盐城文史学者、诗人单国顺在《〈阊门望月〉赏析》一文中认为，《阊门望月》是一首主题具有历史文化意义，构思独特的新诗。他还对“洪武赶散”做了详细解读。

明初大移民带来了苏北沿海大开发，促进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创造了苏北沿海文明，推动了社会的进步。原本生长和生活在锦绣江南的那些大户，在政府没有做通思想工作的情况下，被迫无奈地离开自己的家园，来到荒凉的苏北沿海地带，一切从头开始，成为拓荒的农民和煮海熬波的灶户。其后，他们世世代代在这里休养生息，在艰难中胼手胝足，为社会创造了财富，为国家增添了税源。如今许许多多的苏北人就是这些江南移民的后代。“洪武赶散”对苏北先民来说，是一种沉痛的历史记忆；对后代人来说，是一种悠长的历史梦幻。江南移民及其后代开创了苏北沿海的新天地，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有历史意义的。

诗中通篇运用新诗的象征手法。古老的姑苏阊门，是那些远离家园到苏北拓荒者的集体记忆，他们就是从那里出发，开始长途跋涉的。“阊门明月”“一棵皂荚树”“古运河”“大红春联”“泛黄漫漶的家谱”“枯枝牡丹”，这些都是带有象征意义的意象，代表着家园和乡愁，代表着生活的色彩和希望，代表着传统和历史。而月色又是统率全篇的象征意象。还有登瀛桥、范堤等，也都是代表家园和历史的特定符号。

诗人的思绪在时空里随意穿越。时间跨度从明初到现代，空间跨度从姑苏古城到广袤的苏北沿海。诗中用了诗化的动作行为，将跨度很大的时间和空间作了连接：“一滴挂在祖先脸上的泪/甩入命运的漩涡”连接了故乡和他乡；“隆隆高铁加速穿越/将古典的月色运回”，既有空间也有时间的连接。

阊门望月，是一种历史的回瞻，是一种具有丰富内涵的特殊姿势。

仅将此文献给所有从阊门迁移苏北各地开枝散叶的各姓氏先辈们。他们的行状作为一条血脉早已伏线千里，从苏州阊门伊始的人口迁徙也与山西大槐树一样，被世代牢记，并永载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