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丹顶鹤
2022年08月28日

红枣树

□孙小丽

先生说,他老家白水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可是老宅却远近闻名,只因院中的一棵红枣树。

相传,这棵红枣树已有100年的历史,至今生命力旺盛,每年都按着时令结出丰硕的果实,慕名而来的乡邻,次次都能提着篮子满载而归。

2014年的8月,我跟随还是男朋友的先生第一次“上门”。一路上我欢欣雀跃,问先生老宅的样子、父母的性格。

先生满脸笑意地说,今天应该可以吃到枣子了。

我心里暗笑他迂,一个枣子,哪里买不到,却也对先生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红枣树充满了好奇。

当车子从5米来宽的水泥路,拐进一条红色砖头路时,先生关了车里的冷气,摇开了车窗,顿时一股清凉带着水汽的风吹在脸上,舒服极了。

窗外尽是层次分明的绿色,近处的野草伏地开花,旁边的小河有鱼儿跳动的微波,中间的稻田生机盎然,远处大树成行,再远处是连成一片的树林,好似一个圆,紧紧地将座座红色、青色的农舍围住。

看到前面那个青砖瓦房没?那就是我的家。顺着先生手指的方向,我定神看去。

只见一棵大树下,坐满了人。

前面怎么全是人呢?

农村就是这样子,谁家有喜事,邻居一早就都来帮忙了。

这么热的天,他们为什么不坐到家里?坐在树下做什么呢?不热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在树下可凉快了,小时候的夏天,我们都在枣树下吃午饭。

车还没有停稳,树下所有人的眼神都跟随车子移动,第一次,被这么多人集体注视,真有点不习惯。

先生把我带到树下,介绍给大家,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和善的笑,一个劲地叫我吃桌上的枣子。

我顺手拿了一颗,放到嘴里,又沙又甜。我忍不住打量着眼前的红枣树。

根深而稳地扎在泥土里;干粗而高,我双手合抱也不能全部揽入怀中;皮又糙又皴,沟沟壑壑,像土地,像老人爬满皱纹的脸;枝又稠又长,像长长的手臂,撑起一把巨大的伞;叶又细又绿,遮住风雨,遮挡阳光;硕果累累的枣子,密密麻麻,有青有红,挂在空中像珍珠、像星星,真是馋人。

也许是因为在枣树下,大家的话题总是离不开枣树。

先生的外公是一位很健谈的耄耋老人,拉着我的手,讲他还是孩提时来这里摘果子吃。发大水时到这里来避难,他因为主人家的大方好客,便把女儿嫁给了这家大儿子。在“破四旧”的年代里,人们想方设法要毁了这棵枣树,倒了开水、农药在树根,树叶开始发黄、掉落,第二年,枣树一半枝干枯萎不再发青,一直到现在,枣树仍是一半结果,一半坏死……临了,老人说一个枣一个故事,关于这棵枣树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2015年9月,我和先生喜结连理。公公说,他的爷爷、父亲都是在这个宅子里结婚的。爷爷是单传,他是长子,先生是长孙,理应在老宅办喜宴,这是多年的规矩和传统。

喜宴连开三天,红色的圆桌摆满了院子,临时搭起的五十米彩棚,远远看去就像一条火龙。人们在福中走、喜中来,祝福着公公办了白水塘第一阵仗的喜事。

大家互相说着白水塘好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这不仅是老陈家的喜事,也是白水塘的喜事。

公公逢人便抓把喜糖,骄傲地说,你们谁都不比我家差,但是现在还能在这白水塘办喜宴的还真是我老陈家独一份,孩子们孝顺,这么大的事就让我做主了,公公一双大大的眼睛喜悦地闪烁在古铜色的脸上。

那些远道而来的朋友们,从来没有参加过乡村喜宴,也没有见过百年的枣树,甚是惊奇,大家纷纷围着枣树拍照留念、发朋友圈,有人把孩子举过头顶,摘树上鲜红的果子吃,没人在意有没有清洗,都说是原生态的绿色食品。

2016年8月,女儿出生,按照风俗婴儿的胞衣要埋入老家的红枣树下,公公说哪怕回来住一个星期也行,也代表是在老宅添子添孙,老陈家已经好多年没有添过人口了。

于是我便在老宅坐起了月子,原本以为会是很清静的乡间生活,谁料每天都有亲戚、邻居前来,有看孩子的、有摘果子的、有聊天的,每天人来人往,热闹极了。

先生说,这是他读初中之后,第一次在家里住这么久,从前无忧无虑的孩提生活,就像是在昨天一样。

当夕阳西下,炊烟升起的时候,先生给我搬来躺椅坐在院中纳凉,然后他搬来梯子,倚在枣树枝上,噌噌地往上蹿,两三秒的工夫就到了树顶,我一个劲地叫他小心。

先生头也不回地说,怕什么,我小的时候,天天躲在树上,累了就躺在树杈里歇会,然后摘果子吃,半天不会下来的。

不一会,先生下了树来,从鼓鼓的裤子口袋里掏出鲜红发亮的果子放到我面前,他说越是高处的果子越红越甜,比树下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好吃。我喜欢这里美妙自然的生活,每天呼吸着清新自然的空气,享受着晚风拂面的安心,眼睛看到的尽是清水绿树、蓝天白云,耳朵听到的尽是蛙叫蝉鸣、鸡鸣狗吠,吃的尽是瓜角茄菜、河鲜美味。

我深深地喜欢上这个神奇的地方,不仅因为他真实的古朴,更因为我那消失不在的故乡和缺失的乡愁,如果能一直生活在这里该多好,可终因先生半个月产假的结束,不得不结束这短暂而美好的乡村生活。

以后虽有几次计划回老家,却因种种变化,都不得成行。2021年8月,公公因病去世,亲戚从五湖四海一起聚到老宅,举行仪式悼念公公。

公公生前乐善好施,每年竭鱼塘的时候,村里家家有份,凡是村里人家红白喜事必到,就是路过的行人、打短工的路人有了困难、吃个饭什么的,公公都是一一满足。

不眠不休的三天三夜,除去年长妇人的哭泣声和仪式里的乐器声,竟没有一个人大声说话。大家都静静地坐在红枣树下,一脸严肃地看着枣树,无一不摇头惋惜公公走得太早。先生的外公,用手帕捂着老泪纵横的脸说,这枣子他再也吃不到了,这宅子以后怕也是要空了,说完老人便在地上捡了4颗枣子,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堂屋内,放到供桌上。

百年红枣树,以其独有的方式,见证了几代人的生活,从出生到死亡,每次相逢,必是人生大事,或喜或悲。

这样的情况在中国的每一个农村亦是如此,80后的童年,在乡野长大,那自然的纯朴,在出生的那一刻,便刻入骨髓,即便模糊,却从不曾丢失,稍加追寻,便跃然心上。

我和先生相识8年,共4次回老宅,前后加起来的时间不超过一个月,为了生活不得已奔波他乡,那短暂的回乡停留,更像是一种心灵的慰藉。

也许这就是80后独有的乡愁,渴望平淡、安逸、归宿,却因现实,不得已奔赴各自的职场,不得不寄希望于未来。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没有一样事物和人能在原地停留不变一如当初。老宅的建筑需要维护与修葺,乡愁的感情需要维持和联系。

再次准备离开老宅的清晨,女儿搂着枣树,缠着我再给她拍几张照片。看着女儿欢快的神情,我和先生在红枣树下相约,以后每年的夏天,都要回老宅一次,回首寻根,把老宅修修补补,以告天地先人,这里还有后人在传承,并不是空屋。等退休之后,我们要回到老宅,养鸡养鸭,种草种花,修露台,整鱼塘,一起赏枣树,品果子,享受乡村慢时光。

没有上一篇了... ... 桑 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