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慧
那天,母亲无意间说起与别人聊天时,人家问她老伴在哪。她坦然说,在东台老家呢。
我有些惊了。停下手中的事,不语。母亲说,我就不想告诉她们,你爸走了。
我“嗯”了一声,内心已然震撼。我亦是明了母亲的心意。她,这辈子认定父亲。
便想写写他们,我的父亲与母亲。
父亲是东台台城人。青年时,下放在母亲的老家,四灶农村。一个文质彬彬的知青,一个能歌善舞的漂亮姑娘,他们因宣传队演出相遇。
父亲性格内敛,爱看书,写得一手好字,字如其人,刚正不阿。他会吹口琴,我听过,平日严肃的他,吹奏着美妙的曲子。我看到,他脸上有柔和的光晕。
宣传队演出。父亲被安排写剧本,母亲与我的姨妈均是台柱子,两朵金花,皮肤白皙,模样俊俏,身段也好,天生有着文艺细胞。母亲温柔贤惠,善良大度,从未与人红脸较真。
有一天,父亲写了字条,折叠好,递给母亲。那以后,他们恋爱了。我问母亲纸条写的内容。她笑说真不记得了。大意是表白,约见面吧。
这一段,惟有留白。
从我记事起,便目睹了父亲对母亲的种种好。父亲主动包揽了所有家务,每天清晨,做好早饭,上班。我起床后自己热早饭,上学。母亲睡到自然醒再起。中饭晚饭,亦是父亲下班回家后做,饭后,都是父亲洗碗、收拾,很少让母亲插手。
母亲时常去邻居家串门,闲聊说笑。父亲在家看书、做家务。饭好了,站在门口喊她:“爱玲,家来吃饭啊!”母亲答应着,几步走回来。有时,大声喊几遍,她还未听见,父亲去邻居家找她,两人一起回来。
那个年代,小镇人衣服基本是裁缝做。八里乡,有个手艺好的女裁缝,不记得姓甚,好像姓崔。父亲经常让母亲去她家做衣服。母亲身材好,是个衣服“架子”。记得母亲那时的衣服真多啊。秋天,金丝绒长旗袍,紫色、酒红色各一件,高贵,典雅。夏天,中长绸缎旗袍。淡淡的,素雅的花式,她亦是穿得出来那样的味道。
父亲每次去台城出差,都会给母亲买衣服或鞋,且都是那个年代的时尚款。
她偶尔与我提起,不解地说,不懂你爸爸怎么总喜欢给我买时髦的衣服,我有时都不好意思穿,怕人家笑话。
我说,你真不懂吗?印象中,他可从没给我买过一件衣服,呵。
她笑着说,你爸爸对我是真好,我也笑了。
父亲大母亲六岁。相识那年,母亲19岁。恋爱三年,22岁结婚,次年生下我。
我孝顺,是受父亲影响。小时候,每年秋冬,父亲会骑自行车接外婆来小住。后来有了中巴车,来去更方便。
平日节俭的他,舍不得常买鱼肉。然外婆在的时间里,他天天买肉。父亲一早熬好猪蹄汤,一直温着,待外婆醒了,他盛一碗,双手端给外婆,服侍她吃早饭。外婆披上大棉袄,倚着床背,尤为享受女婿的细致照顾。吃过,已近上午九点。父亲让外婆在床上歇歇,养养神。
外婆那时不过六十多岁,精神好,在家时每天在地里干农活,拾掇家里,从早忙至晚,不得歇。住我家里,父亲从不让她做一点事。外婆倒也乐得安然自在,每日,吃吃睡睡,晒太阳、唠嗑、闲逛。不过几天,气色甚好,白里透红。临走时,站在秤上,秤过,增重几斤。知足喜悦地回老家了。
父亲恭敬地服侍外婆,多年未变。故而,现已93岁高龄的外婆若是提起父亲,会难过掉泪,“为什么要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有些酸楚,却笑着安慰老人几句。
2006年秋,父亲查出患上绝症,整日昏迷不醒。病魔百般折磨他,他再是意志如钢铁,也是抵不住了。
我的母亲,全然垮了。她多年来生活在父亲的照顾与呵护下,暂失去了独立的状态。
那时起,我成了大树,母亲可依靠的树。
父亲偶尔醒来,微睁眼,他涣散的目光没有焦点。母亲红肿着眼,来到他面前。他看到母亲后,眼睛睁圆、呼吸急促,情绪狂躁起来,挥舞着满是针眼的手,碰翻输液瓶。母亲不堪忍受这样的情景,背过身子,哭泣。
我忙按住父亲,搂住他,贴近他,细声哄他安静。他的眼神万分绝望痛苦。病危的他早已说不出话。随之,又陷入了无尽的昏迷。
他谁人不识,终是认出了她。他这辈子,只认得她,至死未变。
父亲走时54岁,母亲48岁。他在世时,未曾与母亲说过“我爱你”三个字。母亲亦不曾与他说过这三个字。他们,住在彼此心里,今生今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