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玉明

儿时，最怕收获的季节。

一眼望去，闪着金色光芒的麦子倔强而又那么刺眼地立在天地之间，热浪过处，麦子微微一斜，似挑衅，又似在睥睨。因为麦子知道，能来收拾它们的也就只有你了——一个身高仅一米五的农村妇女。

可你总是不疾不徐地走向麦子，满心欢喜地先割下两株麦子，娴熟地打个结放在地上，然后下镰，那抡起的镰刀似流线，那趾高气扬的麦子便纷纷倒在你怀里，你抱着它们，像抱着新生的婴儿，把一季的欢喜放在麦结的位置，然后继续循环着这些动作。

当那些成列的麦垛整齐而有规则地排在地里时，你开始命令：过来，扛麦把！于是，我和姐姐开始了艰难地运载，我们没有你收割时的喜悦，有的只是抱怨：总让我们扛，人家一担能挑十几个呢！你怒喝：“你爸身体不好，一点都不知道体谅大人！”于是，在你怒喝声的“绑架下”，我们一趟又一趟地奔波在场头和麦田之间，直到累得筋疲力尽。甚至有一次，在我用力将麦把甩上头顶想把它顶上头时，由于惯性的作用，人居然被麦把压倒。倒下就倒下吧，被麦把压着压着就睡着了，最后让我醒来的不是你那疲惫的声音，而是你像背麦把一样将我驮向场头，极度的疲劳让你走走晃晃，晃醒了如泥的我，皎洁的月光映照着两个瘦小的身影。

农家五月无闲人，割了麦子又插秧。五亩多地的秧田只有你一人忙碌：起秧、挑秧苗、调整插秧线，十多天的插秧季节，你几乎固定着一个姿势：弯腰、低头，让一把把秧苗从手中站立到水中，直到明月高悬，奶奶在田头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秀珍哎，回家吃晚饭了！”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1996年的夏季，那一年，我没有陪你农忙，那一年，我高考了！

因为农忙，你有忙不完的活；所以，在回望一眼远在农田里你那忙碌的身影后，我义无反顾地奔赴远在县城的考场。黑色的七月，我以鏖战的姿态支撑了那决定我命运的三天，感觉没落下什么遗憾，在考完最后一场后，竟在同学家喝了一顿酒，迷迷糊糊中我打道回府，走到那熟悉的乡间小路时，你还在插秧，只回应一声：“你歇歇吧！”酒醉的我居然在路边就睡着了……

那年九月，我开始了人生中新的征程——乘大巴车奔赴市区的一所高校，多年忙碌的你终于放下手中的活，陪我一起远行。在车上，你倍感欣慰，一句“二军啊，妈妈终于把你这张‘牌’打出手了！”让我瞬间潸然：这么多年，你在无尽的忙碌中仍然承受着和我一样的压力，生活让我们忙得像个陀螺，并因此省略了许多叮咛和交流！但1996年的夏季，我有理由相信：那是你在几十年的忙碌中收成最好的一年！

可你却匆匆地走了！一场车祸让你我从此阴阳两隔！我会终生铭记2000年的那个暑假——麦子已收了，秧苗在长呢，你却在历经忙碌后已经收获的时节，猝然离世！

二十多年过去了，年近半百的我总是不时想起你：不再悲戚人世之苦，不再感叹生命无常，不再感慨欲养不待之无奈，就是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之中无法割舍你——这东西我妈喜欢吃呢！这颜色我妈喜欢呢！这人走路姿态跟我妈好像啊！甚至，在上大学的儿子打篮球时，我总感觉：妈在和我一起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