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双被许多人夸赞过的眼睛。大人们总是夸我眼睛“有神”“有灵气”,藏满了少年的执拗和青春热情的光芒。
此时,这有灵气的眼睛,正透过窗子看向屋外。
料峭中的暖阳潋滟着一汪春意,洒落屋檐,沾上泥土,便引来了鸟雀与生机。寒风虽依旧萧瑟,却也掩不住那高悬的艳阳,明明没下雨,路边的枯木却异常干净,枝丫上,几片枯叶摇摇欲坠。那枝,那叶,似是水墨画中的一笔,虽淡淡的,却画尽了岁月荏苒,融进了时光沧桑。风拂过枝干,似在耳畔呢喃,诉说着往事。它轻轻地晃一晃枝,没有了树叶沙沙声,只有落在地上的枯叶,与那枯木上将出未出的新绿相映,似又是一个奇妙轮回。
金色的光像是施舍似的跌入屋内,温柔地为窗边的我镀上了一层金灿灿毛茸茸的轮廓,似是想以此来软化我乌云罩顶的阴沉。
今天是我被父母关在家的第三天,房门被敲响,母亲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出来吃饭。”
我落座桌边,一言不发。不出所料,没过几分钟,母亲便沉不住气地率先开口:“小昀,爸妈知道那对夫妻不是什么好人,但说到底,那也是沈爷爷的亲儿子儿媳妇,父亲把自己的资产留给孩子,天经地义,你插手怂恿沈爷爷不给他们是怎么回事啊?他们夫妻俩都在楼门口闹好几天了,你就不能道个歉……”我淡淡地截了话头:“不道歉,理由我也重申过好几遍,那夫妻一年到头露不了几次面,老人病了也不闻不问,要钱比谁都厉害,那钱就算是捐了都不该留给他们。”“你这孩子怎么不听劝呢?人家家事关你什么事啊?”母亲急起来,父亲也开口一针见血,“小孩子少管大人的事情。你少想着你那些道德原则、正义公平,我告诉你,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别犯蠢,这事你捞不到好,早道歉早结束,顺便记得把你网上发的那些帖子全删了。”我沉默不语,一顿饭又是不欢而散。而我还没回到房间,门口门铃便又响了起来。
又是那对夫妻。我看着他们俩熟门熟路进门,坐在沙发上开始给自己泡茶的样子,不由在心里耻笑。无他法,我只好随着父母陪坐在沙发上,听着那堆陈词滥调,无非就是想让沈爷爷回心转意给他们多分点东西,外加希望我父母能赔礼道歉。此间我几次忍不住开口,都被母亲摁下了,她还赔笑道:“是是,那当然了,沈爷爷的东西自然是要留给你们的。”“不可能!”我直接插嘴道,“沈爷爷不会自己用,非要留给你们?”那个男人急了,“留不留要你说了算?清官难断家务事,别人家的事你老插手算什么?”我的眼睛变得寒光闪闪,像利箭一般瞪着他们,正如每个伸张自己心中一腔正义的少年一般:“清官难断家务事,那也是古代的事,我倒要看看……”我话还没说完,便被父亲带进了房间,勒令我不许再出来。
就这样,我坐在窗边,看着那即将逢春的枯木渐渐黯淡的金边,看着那夕阳在金红色的彩霞中滚动,然后沉入阴暗的地平线。淡云缭乱,山月昏蒙。满天霜色生寒,四面风声不断。望着窗外的夜色,远方万家灯火,城市霓虹闪烁,映亮了大半天空,也映出我眼中的炙热孤勇。或许我这番行为在成熟的大人眼中十分幼稚又无理取闹,但我想就该有这么一回,去追求我心中想要的道义。
然而,今夜的光终是没被带入第二天的风里。
清早,我尚未起床,母亲便叫我去单元楼门口和张奶奶说一声,掐点她盆里种的葱,说是焖豆腐的葱没了。我一只脚都跨出了门,猛地意识到不对,又回了头,不解地盯着母亲,母亲没看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行了,早就说了人家家事与你无关,你非要插一手,人家沈爷爷给儿子留什么一分没少,甚至还拿了一笔钱出来提前分了,”母亲顿了顿,“算了,别再想了,做好你该做的事情,少再去招惹沈爷爷他们家。掐葱去,豆腐都快烂了。”
出了单元楼,早晨的太阳有些刺眼,晃得我出神。一束暖白的阳光洒在路边枯木上,旧叶已经落尽,毛茸茸绿油油的新叶正在向阳生长。不知不觉我又走到了熟悉的地方,在我面前一群老爷爷支的棋盘边上,我再次看到了沈爷爷。下一瞬,沈爷爷抬起了头和我对上了眼神。
我清亮的眼坚定地望着他那双浑浊的眼,我们都没有说话,但是眼神交流之中包含了太多太多,不知为何我心悸得厉害。
下一秒我睁开了眼。
窗外,晨光正好,那棵梦里的枯木正迎着又一个轮回的春意,在暖融融的日光下金光闪闪。
蓦地,我抹了抹眼角久睡后的点点潮湿,又看了看窗子里我那双早就没了灵气的,褪尽光泽而黯淡的双眼,自嘲地想:真是年纪大了,老爱梦年轻时做的傻事。
收音机里吱呀传来声响:“放他三千裘马去……”
我哼着曲儿,带着那犹可逢春的枯木,在梦里去追忆那段永不再来的少年时光。
盐城市第一中学高二(30)班 卫妍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