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阳/王鹃
生命诚可贵,才会让我们感谢生命的获得,启发我们在有限的生命中去创造无限的可能。
母亲终于离开老屋,跟我回家住了。我不用每个周末赶回百里之外的桂英村去看她。
老爸已经去世六年了。母亲一直独居乡下。母亲是个要强的人,不肯跟儿女住。
我每个周末回家看望她,帮她点豆种瓜,除草施肥打农药。每到收获的时候,母亲就说:你看,人勤地不懒……
母亲最理想的生活状态是住在老屋,门前屋后地种菜养花,养鸡养鸭,走走玩玩,邻居拉拉呱,干干小农活,长长小菜地。我们做儿女的,能有一人在她身边,一直陪着她、照顾她,听她指挥干干农活、做做家务。她总是说,城里的套间,像个鸽子笼,不自由啊!可这怎么可能实现呢?大哥在外地工作,我在射阳上班,我们还都没有退休……
母亲一生视田如命,不辍劳作。年轻的时候,春天,播玉米、栽棉花,秋季种麦子、栽油菜,母亲从没丢下。近年年岁已高,体力大不如从前,步履蹒跚,腰弯如弓,但母亲改不了劳动的习惯,成天在屋后侍弄着菜地,有时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她种的菜地整得像绣花的一样。阡陌纵横,井井有条,有棱有角,横竖成行,应季蔬菜,应有尽有:春天,青菜、韭菜、生菜、茼蒿郁郁葱葱;夏天,辣椒、茄子、黄瓜、西红柿,挂满枝头……
其实母亲并不是一个标准的农民。
母亲的正式身份是乡村女教师。母亲只有初中毕业,25岁那年,成为大队里的代课教师,当时是在一个教学点上做扫盲工作,教不识字的妇女认字。后来进了桂英小学当代课老师。平时母亲在学校认真教学生学习文化,大忙季节带着学生,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割麦子、摘棉花。
记得有一年夏天,大概是我四年级的暑假,母亲带领我们参加生产队劳动——捉虫子。我们师生40多人,每人胸前或腰间挂着一个玻璃瓶子,瓶子里放上小半瓶水,在棉花行子里穿行,看到花朵里或棉花桃子上面有虫子,就用手捉,然后把虫子放进瓶子里,那时我只觉得好玩,并认为自己是为花除害!有青青的肥胖的棉铃虫,有铜绿色的金龟子,金黄色的花大姐……
半天下来,我们到田边路上集中,每个人把瓶子里的虫子倒在地上,数一数,然后报告给老师(妈妈)统计,老师报告给生产队,说给我们算工分。工分记了多少,我当然记不得了,有没有算,我也不清楚了,但是我永远记得那次捉虫的经历,记得“花大姐”与我捉迷藏的游戏。
母亲45岁那年,通过考试,正式转为民办教师。那时大哥已上高中。我还依稀记得母亲向大哥请教数学,大哥给母亲讲解几何题目的情景。母亲学习很勤奋。早上我还在睡梦中,有时被窗外的读书声惊醒。“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我上初中之后,才知道母亲背的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现在母亲的记忆力越来越差,经常丢三落四。去年国庆节,大哥从镇江回家看望母亲。母亲当时在客厅里看电视剧《解放上海》,突然跑到厨房跟大哥说:上海要打仗了,你让陈剑美(大嫂)回来……我知道老妈又犯迷糊了,意识到她可能有点老年痴呆了,于是大哥带她去医院检查,脑部CT的结论是:老年脑。我想,这是委婉的说法,它还有个正式的名字——阿尔茨海默症。我那聪明一世的老娘开始糊涂了。我和大哥商议,老娘跟我们轮流住。
老娘起初怎么也不肯,她认为自己还能独立生活。去年12月初,村里搞雨污分流工程,人家挖掉她一些莴苣苗,老娘看她的菜地残缺不齐,心里很不舒服,就去邻居玉江家拔莴苣秧子,准备补上,玉江家里没人,老娘莴苣秧子没有拔到,却掉进人家猪食池(以前养猪沤猪食用的)里了。还好,她知道大声呼救,做工程的工人听到,把她救了上来。
我回老家后,母亲像犯了错的小学生,耷拉着受伤的胳膊,答应跟我回家。
她又念叨,那我的家就不要了,我的家就不要了。我说,我们小的时候,你的家是我们的家。你老了之后,儿女的家,就是你的家……我们要上班要干活,不能总是围着你转啊!你一人在家,我们时常提心吊胆的!
妈妈终于听我话了,跟小时候我听她话一样,乖乖跟我回家。我似乎有一点成就感,她再也不能那么训斥我,指责我了。我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呢?母亲衰老了,她的生命慢慢走向终极。这是我的不幸,也是她的不幸,但这是人生不可避免的归宿。生命诚可贵,才会让我们感谢生命的获得,启发我们在有限的生命中去创造无限的可能。
母亲节来了,我买上一捧鲜花,上面写着: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献给我83岁的老母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