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昕
普鲁斯特煌煌两百多万字的文学巨构《追忆逝水年华》里,有一个让“我”念念不忘的“窝”:
“我想起了冬天的房间。睡觉时人缩成一团,脑袋埋进由一堆毫不相干的东西编搭成的安乐窝:枕头的一角,被窝的口子,半截披肩,一边床沿,外加一期《玫瑰花坛》杂志,统统成了建窝的材料。”
这个关于如何搭“窝”的建筑工程说明书,可以看作西方版的《陋室铭》。
普鲁斯特津津乐道的“安乐窝”,其实是一个读书窝。枕角、被口、披肩、床沿,是建构这个窝的物质材料,是搭建物理空间的支架;而那册《玫瑰花坛》,则是精神性的材质,它改变了窝的性质和边界,让简陋的“窝”从建筑学走向诗学与美学,有了丰盈的精神属性,让它承载一个超越的当下,把易碎的瞬间变成记忆中的永恒,输送向未来。
法国哲学家、诗人加斯东·巴什拉认为,“房子是我们用以勇敢地面对宇宙的工具”。显然,并不是所有的房子都能入编面对宇宙的序列,哪怕金玉满堂。普鲁斯特那个有书可读的“窝”,才是宇宙对面的房子,书让它有了目光与胆识,让它和宇宙彼此打量,各成一体。或者说,它是另一个宇宙。
这样的宇宙,是枕上、马上,是松下、泉边,是夜航船舱、红泥炉旁……也可以是一座孤岛。
普鲁斯特给我们示范了怎样建造一个栖息之所。他的“窝”那么简易,那是在提醒我们:想要获得丰饶的生命质地,其实并不困难——有一本书就行。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一个空间,只要被书装帧、修饰、充塞,就不再是一个封闭、贫瘠的小实体,它无限开敞,具有蓬勃的生长性和弥漫性。
俄罗斯白银时代著名诗人茨维塔耶娃说过的一句话:“所喜爱的书籍始终如一,后来一直到现在:海涅——歌德——荷尔德林。”茨维塔耶娃的时代,并不是一个厚待诗人的时代。这个在政治荒岛上蜷缩的诗人,在阅读中伸展开肢体。一份私人的阅读图谱,让我们看到一个诗人的精神谱系,一支不断绵延壮大的队伍。因阅读而聚集,在阅读中皈依,在心灵的归附中,诗被延续了,美与信仰不断被放大。
书把作者与读者、精神生产者与身后大批仰慕者连接成一个队列,一道绚丽夺目的人文景观,他们之间的心灵呼应,描绘着人类精神传承的华美链条。歌德曾在《永远的莎士比亚》演讲中说:“我读到他的第一页,就使我这一生都属于他了。”这种巨人之间的心灵交响,不只是惺惺相惜、情意相通,而是文化的交融、人文流量的拓展。就像赋予盲人以光明,歌德形容,莎士比亚使他的“生活被无限扩大了”。贵族如歌德,书依然是建“窝”的材质。
而歌德身后,同样有罗曼·罗兰、里尔克等一大批追随者,匈牙利文艺理论家卢卡契直接声称,他是“莎士比亚和歌德的后继者”。一代代人,在各自的居所捧起书,每一本书都像一个阿拉伯飞毯,载着不同的灵魂飞翔,飞出一个壮观的文化长跑大军,跑出蔚为大观的文化长征之旅,让人类精神流域的扇面越来越广阔,让每一个读书居都面向宇宙。
爱德华·雷尔夫曾经提出一个概念:“存在性局外感。”——当代生活中,扎根感和归属感不见了,我们都成了飘荡在现代性上的无家可归的浪子。
而只要手边有书,我们就能搭建一个普鲁斯特式的“窝”,扎下根须,找到知己,让人这个精神浮萍矗立成一棵大树,让读书人这片森林越来越葱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