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版:专版
2025年08月20日

沉默的砝码

□查贵明

父亲的姓氏像块被岁月磨圆的鹅卵石,藏在百家姓的褶皱里。“查”,这个在字典里需要翻到后半本的字,在我们生活的小城总被念成“chá”。起初我总替他着急,听见菜市场的摊主喊“查(chá)师傅,称两斤菠菜。”,就想冲过去把字典拍在案头。父亲却笑笑,接过菜袋子的手稳稳当当,仿佛那声错读不过是秤杆上的游码,差不离就行。

那时他在人民银行上班,办公室却在老财政局的三楼,窗户正对着一棵老槐树。我放学去等他,总看见他伏在堆积如山的账册前,算盘珠子被拨得噼啪作响,像春蚕在啃食桑叶。阳光穿过槐树叶的缝隙,在他鬓角的白发上跳荡,那些数字仿佛有了生命,顺着他的笔尖流淌进一个个格子里。他从不说自己的工作,只说每天在跟“国家的钱”打交道。我不懂那意味着什么,只知道他回家总带着一股油墨和纸张混合的味道,手指缝里嵌着洗不掉的墨水印,像一枚枚沉默的印章。

他的沉默像老槐树的根,在生活的泥土里扎得很深。单位门口的考勤机把“查”读成“chá”,他刷指纹时听着那机械的错读,脚步不停;社区医院的叫号系统把“查先生”喊成“chá先生”,他在候诊椅上抬抬眼,继续看手里的报纸。母亲有时打趣他:“你这姓怕是要被人念错一辈子。”他正在给孙女削苹果的手顿了顿,果皮连成一条不断的线:“名字就是个代号而已,国库的账错不得,人名错个音,天塌不下来。”我曾猜想这些电子产品会不会把姓单(shàn)读成单(dān),姓解(xiè)读成解(jiě)呢……不管如何,爸爸总是三缄其口。

我真正见识他的“不沉默”,是在那个飘着秋雨的午后。姐姐从国外寄来的美元汇款卡在了工商银行的系统里,手机银行显示“已到账”,可父亲的银行卡余额始终纹丝不动。那时美元汇率像坐滑梯,每天结算时都少掉几块钱。父亲去了三趟银行,柜员换了好几个,都说系统在维护,让再等等。

第三次去时,父亲带了个布包,里面装着工作证、身份证,还有一本磨得卷边的《国家金库条例》。接待他的唐经理泡了杯菊花茶,语气里带着安抚:“查(chá)师傅您别急,系统故障难免的。”父亲没喝那茶,把布包里的东西一一摆在柜台上:“小唐,我在国库干了30年,知道钱过账就像水过渠,哪有平白无故堵住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账册般的笃定。旁边211金融专业刚毕业的柜员小声嘀咕:“可能是名字拼音错了吧?我大学一位同学就姓查(zhā)。”这句话像钥匙插进锁孔,父亲猛地抬头:“你们系统里存的是‘chá’还是‘zhā’呢?”

唐经理愣了愣,赶紧让业务骨干调资料。屏幕上的拼音赫然“chá”,与姐姐汇款单上的“zhā”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坎儿。“这就对了,”父亲的手指点在屏幕上,那力度像是在国库的账页上画红线,“外汇结算跟国库拨款一个理,一分钱、一个字母都不能错。”他掏出身份证,国徽在灯光下闪着光,“麻烦你们更正一下,国家的钱不能错,老百姓的钱也错不得。”

业务骨干红着脸修改信息时,父亲摩挲着柜台上的《国家金库条例》,封面上的烫金字已经磨淡。“小姑娘,”他忽然开口,“我们国库有句行话,叫‘沉默是金,准确是命’。平时我姓什么无所谓,但钱过手的时候,一个字都不能含糊啊。”

那天傍晚,父亲的手机收到到账短信时,他正在厨房给母亲打下手。抽油烟机嗡嗡作响,他看着屏幕上的数字,忽然笑了:“你看,该是你的,错不了。”母亲往锅里撒着葱花,香气漫了一屋子:“这回怎么不让人家随便念姓氏了?”父亲往灶膛里添了块柴,火苗舔着锅底:“这不是我的名字的事,是规矩的事。国库的账要守规矩,银行的账也得守规矩。”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年轻时在国库复核组,曾为了几分钱的差额,对着几万张单据查了三天三夜。最后在一张被茶水浸湿的汇款单上,发现收款单位“畜牧站”被写成了“蓄牧站”。他骑着自行车跑了四十里地,到乡镇畜牧站核对盖章,回来时裤脚全是泥。“几分钱事小,规矩事大。”他常说,“国库就像国家的钱袋子,得用最细的筛子过滤,漏出去的可能是芝麻,也可能是西瓜。”

我终于明白,父亲的沉默从不是妥协。那是一种重量,像国库券背后的信用,像账册上的小数点,在该轻盈时轻盈,该沉稳时沉稳。他把对规矩的坚守藏在对姓氏的宽容里,就像国库把国家的脉动藏在千万组沉默的数字里。那些被念错的姓氏,不过是岁月撒下的细沙,而真正的金子,永远在该闪光的地方,一分不少、一字不差。

忠诚(小小说) 致敬,可爱的国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