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大凡
初秋的风刚拂去夏末的燥热,我便驱车上了盐淮高速,往老家大崔庄赶。导航里的女声反复播报着剩余里程,窗外的景物却渐渐笼上一层朦胧的白——雾来了。起初只是路侧盐蒿梢头凝着薄霜似的淡白,不多时便漫成一片,像盐阜平原上晒棉时抖落的碎絮,轻轻覆在无垠的田垄上。我下意识松了油门,车速缓下来,恍惚间似闯进一场流动的梦。
行至蟒蛇河大桥,我索性停了车。倚着冰凉的桥栏俯瞰,雾正从河面往上涌。往日喧腾的蟒蛇河敛了声息,只露中间一截灰蓝水影,像被雾咬断的旧绸。桥下车灯穿不透浓白,晕成模糊的光圈慢悠悠前移。极目远眺,盐阜平原的轮廓在雾里忽明忽暗,近处圩埂、远处村落皆浸在乳白中,竟真有几分海市蜃楼的缥缈——原来仙境不在远方,是故乡的雾,把寻常大地酿成了幻境。
下桥后,往村去的水泥路渐窄。刚转一道弯,眼前忽铺开大片荷藕田。初秋的荷虽过盛期,却另有韵味:墨绿荷叶卷着边,托着沉甸甸的雾珠,风一吹,珠儿顺叶脉滚入水中,“咚”的轻响在雾里荡开细涟。几枝粉红残荷斜立,如未干的水墨笔触;饱满莲蓬垂在梗上,被雾润得发黑,偶尔有熟莲子“啪”地坠落,惊得叶上蜻蜓振翅,翅尖沾着雾水,飞不远又落回荷叶。田埂那头,藕农的斗笠在雾中若隐若现,铁锨插进泥里,翻动泥土的声响闷闷的,混着荷香与泥土腥气,一股脑往鼻孔里钻。我蹲下,指尖碰了碰荷叶上的雾珠,凉意从指腹散开——原来雾是有温度的,是故乡初秋最软的凉。
再往前,一片鱼塘嵌在田畴间。雾把塘的边角晕得模糊,水面与天空融成一片白,难辨水与雾的界限。几张渔网搭在塘边竹竿上,网眼缀满雾珠,亮晶晶如碎星。塘中央木筏上,渔翁弯腰收网,身影被雾滤成淡黑轮廓,网一拉便带起串串银亮水花,落入雾中瞬间消散。忽然有白鹭从雾里钻出,翅尖划水掠过,留下浅痕,又钻进对岸林子。我在塘埂站了许久,竟觉那渔翁不是捕鱼,是在雾里捞一场缥缈的梦。
鱼塘对岸是村里的意杨林,棵棵笔直。雾从树缝钻过,将枝叶浸得湿漉漉。脚下积着落叶,踩上去“沙沙”响,混着林间虫鸣,格外清寂。初秋杨叶边缘泛黄,雾珠挂在叶尖,似镶了圈碎银。林子深处的看林小屋,烟囱冒出一缕烟,刚升起就被雾抱住,缠成软白一团,难分烟与雾。守林的张大爷坐在门口修锄头,见了我笑着招呼:“回来啦?雾天走路慢着点。”我应了声坐下,鼻尖萦绕竹柄清香与雾的潮气,忽然觉得,这慢悠悠的时光,比城里霓虹下的匆忙踏实多了。
往村里去的路愈发熟悉。远远望见一排排白墙黛瓦的小别墅,在雾中露着轮廓,家家院子围着矮栅栏,有的门口摆着月季,有的晾衣绳上挂着湿衣裳。晒场上的玉米不再挂屋檐,而是码在村里统一搭建的晾晒架上,被雾润得发亮。表嫂坐在自家门口择青菜,竹篮里的小青菜还沾着露水,见我过来扬声喊:“回来啦?快进屋喝口水!”远处传来的淮剧《牙痕记》唱腔在雾中交织,时而清亮时而婉转,混着雾的潮气飘过来,勾得人心里软软的。我走得极慢,生怕惊散满村的雾——它沾在发梢,润了眼角,连呼吸里都裹着熟悉的烟火气。
太阳渐渐升高,雾开始变淡。先是别墅轮廓清晰起来,接着是荷藕田的绿、鱼塘的蓝,最后连杨叶上的雾珠都亮得晃眼。表嫂择完菜提篮进屋,藕农挑着满担藕沿田埂归家,林间虫鸣也热闹起来。
进了家门,母亲端着南瓜粥从厨房出来,笑着说:“就知道你得在雾里磨磨蹭蹭看不够。”我接过粥碗喝了一口,温乎的粥滑进胃里,桌上还摆着三姑奶奶刚送的腌萝卜。这一刻忽然懂得,那些被雾留住的慢时光,那些荷香、鱼跃、林语,还有萦绕在雾里的淮剧腔、家门口的招呼声,从不是海市蜃楼,而是大崔庄最真切的温柔——它藏在每一个初秋的雾里,等着归人慢下来,好好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