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永康
“瓜子薄脆,瓜子薄脆……”每天早晨我都能听到货糖担的叫卖声。傍晚,太阳西沉时,还能听到一遍。两分钱一酒盅瓜子,或是两分钱一个薄脆,便宜得很,但是我买不起。每次看到货糖担从门前走过,叫卖声就这样穿过堂屋,拐进南厢房。有节奏且有乐感的声音,每次都会让我失望。每次失望的时候,我都会把头慢慢地、深深地埋进书桌。
三十余年前,一个烈日炎炎的夏日午后,乡里邮递员把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家里。村里出了一个被重点大学录取的本科生,左邻右舍前来贺喜。父亲递烟,母亲发糖,姐姐妹妹搬凳子、倒水,门口聚了几十人,通知书就在大家手里传递着,识字的、不识字的,大家都要看一看。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开了学,不能把老家忘了。母亲很认真地说:“你不听他们的,考大学,就是走进更广阔的天地。”母亲看到的不是今天,是更远的未来。
后来,有一年春天,我贷款在南京买了一套七十多平方米的房子。搬进了属于自己的家,体会到了安居乐业的含义。父母带着一个家族的祝福来到南京。那天,我特地买了一瓶酒,陪父亲喝了几杯。父子对饮,开怀。突然间,父亲缓缓地放下酒杯说,房子朝向蛮好的,就是小了点,客厅有些暗。母亲听了很不高兴,说:“你懂不懂,这是楼房。”父亲和母亲两个人又互怼了一阵子。我和妻子只管笑,没有办法参与。不知不觉,一瓶酒在父子俩前朝后汉的叙事中解决了。
记得二十多年前,我刚买了一台车。兴奋的儿子到幼儿园显摆,跟小朋友们说,家里买大汽车了,搞得楼下邻居家的小女孩好多天不到我家玩。两个老人在阜宁老家更为兴奋,硬是找了一个不着边的理由,让我们开着车跑一趟老家。进村的路不平整,坑坑洼洼,但丝毫不影响心情。近乡情更“烈”。我摇下右侧车窗,打开音响,用最高分贝放起了音乐。午饭后,父母围着车子转了好几圈,实在憋不住了,说是要上青沟买东西。妻子很懂两个老人的心思,开着车载着他们,先到母亲的娘家,再到父亲的妹妹家,转了一大圈,最后去了青沟,傍晚时分才到家。父亲说,今天几个亲戚都提到我了;母亲说,大舅妈一直说还是读书人有出息,愣是把我两个表哥和一个表弟骂了一顿。我问到青沟买了啥?母亲两手一摊,我一声大笑。
母亲没读过几天书,但是识得一些字,是一个明事理、顾大局的人。她有三句话常常挂在嘴边,吃亏是福,苦钱苦钱吃苦在前,先苦后甜苦在前甜在后。从少年时代到大学时光,再到上班一族,这三句话一再提醒、警示、教育我。记得刚踏上社会不久,因为穿着很土受到歧视,帮我带孩子的母亲说,不跟人比穿、比吃,要跟人比工作,只要肚里有货,早晚会显出来的。母亲朴实无华的语言赛过任何激励。多少年来,我都是高标准、严要求用心对待每一份工作、每一件事情,从普通群众成为共产党员,母亲就像导师、像灯塔,照着我前进中的每一个步伐。
父亲七十大寿那年,为营造一个良好的祝寿环境,我不仅给父亲母亲每个人配了一部手机,还按照城里的样式把老屋装修了一遍,网络、厨具、空调、淋浴、太阳能、抽水马桶等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另外特地放了一张全自动麻将机,供父亲及周边老年人娱乐消遣。新环境就是吸引人,家里很热闹。
父母的幸福时光,就这样不经意流淌着。一年一年,春去秋来,门前的花开了谢、谢了开,春节的灯笼换了一对又一对,唯有那“永康人家”的横批一直红彤彤的。
父亲已走了八年,母亲也走了五年。这些年来,父母常常来到我的梦里,一个又一个场景,让我倍感父亲的慈祥、母亲的温暖:那是余晖下,我坐在船头,大声地唱着淮剧,父亲奋力地撑着稻把船划向社场;那是清晨里,我跟母亲一起点豆子,母亲每踩一个豆眼,我就放几粒豆子;那是河堤上,父亲双肩搭紧车袢吃力地从河底向堤上攀爬的场景;那是灶台旁,母亲在锅上贴饼的样子;那是灯光下,我面对一张张试卷不停演算着数理化的剪影……
是酸是甜是苦是辣、亦嬉亦笑亦怒亦骂,皆是力量。唯有北厢房那只大木箱,依旧散发着母亲的气息;那条父亲当年驶过的水泥船,安静、忠诚地停靠在河边的码头;还有父母留下来的那两枚戒指,静静地躺在抽屉里,给这个家以无声的祝福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