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建强

我出生的那年，爷爷患上了心脏病，于是他一边在家养病，一边照顾刚刚出生的我，俨然成了我的“私人保姆”。从记事起，我就一直由爷爷照顾，每天，爷爷一边择菜、浇花，一边教我走路、识字……

老家的屋后有一小块田，爷爷便利用闲暇时光种了一些蔬菜，还特地支起了架子种了一排丝瓜。盛夏时节，翡翠般的丝瓜垂在藤蔓上，阳光穿过叶片的缝隙，在它们身上织就流动的光斑，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像极了爷爷嘴角永远挂着的慈祥笑容。每当丝瓜结果后，爷爷总会挑几个长势喜人的丝瓜不摘，待它们慢慢老去，瓜皮从嫩绿变成暗黄，风干后再摘下，剥掉丝瓜皮，去掉里面的丝瓜子，剩下的便是缠绕着光阴的丝瓜络——那是爷爷掌心的宝。丝瓜络的用处有很多，大多数人家都是用它来洗碗刷锅，但是爷爷却爱用丝瓜络搓澡，他总是说，“用丝瓜络比搓澡巾更下泥！”

我考入了市里的一所重点初中，然后考入省重点高中，因为离家远，年龄小，爷爷便在市里租了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来照顾我的学习生活。小屋很小，却挤进了一张床，一个书架，一张桌子，还有一个灶台，那就是我们的“厨房”。每天天还没亮，爷爷就起床为我做饭，尽管他轻手轻脚怕吵醒我，想让我多睡一会儿，奈何屋子太小，我常在半梦半醒间，看着爷爷佝偻着背，在狭窄的灶台前忙碌，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的模样。

我吃相不好，吃起来狼吞虎咽，爷爷总是笑着说：“又没人和你抢，你就不能慢点吗？”说着，他用粗糙却温暖的手轻拍我的后背，生怕我呛着。等我上学了，爷爷开始忙碌起来，洗衣服，买菜，做饭……爷爷把他对我的爱融进了一日三餐里。周围的邻居都夸爷爷把我照顾得好，可他们不知道，爷爷为了我，藏起了多少疲惫。

那时学校附近像我们这样租房的学生不在少数，陪读的家长大多是女性长辈，一到冬夏，要去澡堂洗澡的时候，托爷爷帮着带孩子一起洗澡的人络绎不绝，爷爷也是乐此不疲，有时候能同时带七八个孩子一起去澡堂洗澡。那浩浩荡荡的场景让我至今历历在目，不知情的人甚至会特意过来问爷爷怎么这么有福气，有这么多孙子！澡堂里雾气弥漫，水汽在瓷砖上凝结成水珠，顺着墙面缓缓滑落，爷爷总是站在最中间，声音洪亮地招呼着我们：“孩子们，都别乱跑，小心地滑！”

每当这个时候，爷爷总会带上他的丝瓜络，让我们先在水里泡一会儿，然后挨个给我们搓背。他先把丝瓜络浸透，轻轻拧干，让小伙伴们趴在瓷砖边缘，一手扶着他们的肩膀，一手拿着丝瓜络，从脖子开始，顺着脊柱，一下一下地用力搓。小伙伴们常常被爷爷搓得龇牙咧嘴，有的忍不住叫出声：“轻点！疼！”爷爷却总是笑着说：“不搓干净，脏东西都藏在毛孔里，以后长疙瘩可别后悔！”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却又满是慈爱。

每次我都是最后一个搓澡，因为常年被爷爷搓背，我早就适应了爷爷的力道。轮到我时，我趴在瓷砖上，能清晰地感受到爷爷的手掌覆在我背上，带着岁月的温度，丝瓜络划过皮肤，带来微微的刺痛感，却又让人莫名安心。我能听到爷爷均匀的呼吸声，一下一下，仿佛是这嘈杂澡堂里最动听的节奏。爷爷一边搓背，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多吃点饭，太瘦了可不好。”我应着，心里却满是温暖。

爷爷就这样一直用丝瓜络为我搓澡，直到我高考考入军校，去了离家千里的石家庄。临走那天，爷爷把新晒干的丝瓜络塞进我的行李箱，反复叮嘱我：“部队训练辛苦，出汗多，洗澡的时候记得用这个，干净。”我看着爷爷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极了丝瓜络里藏着的岁月，突然鼻子一酸，用力地点了点头。

军校第二年寒假，我因在校站岗，没能回家过年。大年初三，爷爷突发心脏病，离开了人世，家人怕影响我执勤，一直瞒着我，直到我完成任务，踏上回家的火车后才告诉我。火车飞驰，我用力握着爷爷送给我的丝瓜络，纤维扎进掌心带来阵阵刺痛，我的心也跟着疼痛起来，痛到全身跟着一起抽搐……

如今，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我梦到自己再次回到那间雾气氤氲的浴室，趴在冰凉的瓷砖上，爷爷拿着丝瓜络为我搓背，耳边是他无尽的唠叨……可惜，再美的梦都会醒，只留下这承载着满满回忆的丝瓜络，在岁月里，陪着我，一遍遍地，怀念着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