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山
我的老父亲是盐城籍新四军老兵,前几天平静地度过百岁生日,他于去年11月底不慎摔伤住院治疗,其间克服重重困难置换了人工股骨头,创造了高龄老人成功手术的奇迹。但老父亲毕竟年纪大了,认知能力大幅下降,很多刚发生的事就忘了。但有时,老父亲记忆又出奇地好,他已80年没回过老家,可还能断断续续说出一些老家的轶事。为唤醒老父亲的记忆,我主动问一些老家的事,他基本能对答如流,甚至说出“三里半沟”这样的地名,说是当年归一家亲戚所有,是他坐船上学的必经之路,因三里半长而得名。我在地图上搜了一下,这条小河沟居然还在,就在老家旧宅北边一点,也正好长约三里半。
一天上午,老父亲用很少说的浓重家乡话喃喃自语,反复询问,才听清楚他想吃桑葚了。当时很奇怪,记忆中我们家从没吃过桑葚,老父亲平时也很少提出想吃什么,不知这会怎么想吃桑葚。但既然提出,赶快让儿子买了送到医院。买回的桑葚,个大饱满、色泽鲜亮,但老父亲吃后说不甜,不是老家的味道。
我开始以为老父亲只是怀念儿时的味道,但进一步聊天,老父亲才讲了个故事。说是他在新四军军医学校上学期间,学校在军部黄花塘附近,有一次美国轰炸机轰炸日本后无法返航,只能向西飞入中国,可能因为燃料用尽或发生故障,也可能被日军击中,飞机坠毁,飞行员跳伞后被新四军营救,送至军部,老父亲以军医学校学员身份参与了医疗保障。当时军部条件非常简陋,就以桑葚为水果招待,飞行员不知为何物,不敢食用,翻译做出详细说明,说桑葚营养丰富,是难得的奇珍异果。老父亲为了打消他的顾虑,还特意拿了一颗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大口咀嚼,飞行员这才敢品尝,并大加夸赞。老父亲还说,因条件艰苦,他曾与一名飞行员挤在一张非常简陋的木条床上过了一夜。我听后大为惊奇,问他为什么以前没告诉过我们。老父亲说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老父亲生性恬淡,性格随和,很少讲自己的故事。这次住院,我们兄妹三人每天在医院轮流陪护,和他交流很多。老父亲无意中说出的桑葚故事,引起我们极大好奇,刨根问底了解他的往事,我又回父母家翻看他们战友的回忆文章。虽然他的回忆已缺乏缜密的逻辑关联,但通过其他材料的佐证,对老父亲的从军过程及桑葚故事大致有了轮廓。
先说说老父亲的母校新四军军医学校的情况。这所学校成立于1944年10月,是为培养新四军高级医务人才而创立的四年制大学,学员主要来自华中建设大学、江淮大学、部队及地方政府推荐、根据地高中毕业生,最初办学地点在天长县长庄(现盱眙县常庄),离新四军军部很近。这所学校1947年1月改名为华东白求恩医学院,1948年9月迁入济南,1950年底改名为山东医学院,1985年改名为山东医科大学,2000年,与山东大学、山东工业大学合并成新的山东大学。1990年,老父亲曾和部分同学回盱眙新四军军部和军医学校旧址参观,地方政府给这批新四军老兵以高规格接待。
再说说老父亲参军上学的一些情况。我的老家在江苏北部乡下,水网密布,旧宅在两条小河交汇的一个渡口旁,老父亲说这个渡口可通江达海,他曾从此坐船直达上海。我未曾谋面的爷爷尊师重教,家境虽不殷实,且处于战乱年代,但仍坚持供我父亲和叔叔在盐城上了小学、初中、高中,这在当时是非常难得的。听老父亲说,他少年求学期间,日寇肆虐、匪盗横行,学业经常中断,他和叔叔曾两次被土匪绑到几十里外的小岛,每次均持续一个多月,最后靠外公多方斡旋才得以赎回,因此对日寇、土匪恨之入骨,每每提及均说罄竹难书。1944年,18岁的父亲高中毕业,老家已是抗日根据地,看到招生宣传,毅然投笔从戎,报名考入新四军军医学校。这所学校及改名后的华东白求恩医学院共招收3批学员,老父亲是第一批学员。老父亲在此期间,于1946年2月加入了党组织。1948年3月老父亲毕业,明确为连级干部,分配到华东野战军八纵医院。1950年1月15日,以华东军政大学为班底组建军事学院,老父亲调入军事学院医院。1952年4月,山东医学院(华东白求恩医学院)为老父亲补发了毕业证书,并特别说明“该生系华东白求恩医学院第一届学生,于1948年毕业,当时因战时环境未发证书,特予补发”。
最后再说回老父亲提到的营救美国飞行员事件。由于老父亲已难以回忆起完整细节,网上搜索发现有不少新四军营救美国飞行员的案例,按照老父亲“1944年”“军部”等要素,发现《盐城晚报》2023年11月27日第二版报道的《1944年,新四军三师营救美国飞行员》的描述非常吻合,但是否就是一回事,暂时还难以考证。
老父亲是个平凡的人,一生信仰坚定、淡泊名利,他出生、成长在战乱频仍、山河破碎的年代,但亲历了波澜壮阔的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是缔造新中国的参与者,是我党早期培养的医科大学生,是湖北省武警系统唯一健在的抗战老兵,也应该算是时代的弄潮儿吧。
谨以此文纪念老父亲百岁寿辰,衷心祈愿老父亲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