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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犁 春 2025年03月19日 盐城晚报 05版 登瀛

□夏元祥

“嘿——哟——嗬!”粗犷嘹亮的牛歌号子穿越古今,穿行在天地间。

当清晨的薄雾依然缠绕,父亲已驾着水牛在乡村的土地上犁开一道春。牛歌号子仿佛唤醒了沉睡的大地,声音悠长而有力,穿透清晨的薄雾,在田野间回荡。

父亲甩动响鞭,一声脆响划破天际。春,在犁铧翻滚的新鲜泥土间走起。土地翻涌起黑色的浪潮,更像是一排排凝固的音符,这是缄默寡言的农家人对土地最真情的表白。

童年的我,会坐在田埂上,手里搓着狗尾巴草,想象自己哪一天成为牵牛挥犁的将军。田埂上的野花星星点点,像是大地偷偷撒下的彩纸,迎接春天的到来。老牛偶尔抬起头,用温润的眼睛望向我,仿佛在说:“小家伙,你也想来试试吗?”我笑着摇摇头,继续搓着手中的草茎,听着父亲的号子声在田野间回荡。

早春的水田里,白鹭三三两两地立着,悠闲自在地来回踱步,时而抬头伫立,时而低头觅食。燕子剪开了柳叶,衔着从南国捎回的春消息,在天地间奔走相告。村庄静卧在一片水墨色的流云下,睁着惺忪的睡眼,懒懒地望着冉冉升起的炊烟。风中,春寒犹在,暖意渐长。

春在水田里渐次洇开来,裹挟着父亲的每一次呼吸,划开道道涟漪。

“走起,走起。”父亲抖了抖牛绳,招呼着老伙计,共赴与春天的约会。

蓑衣是父亲的礼服,斗笠上有春天一年年留下的吻痕。牵着牛,扛着犁铧,父亲像一位乡土诗人,举起手,把灵感提在笔尖,准备在地上纵情泼墨。走进水田,脚步认领着大地的肥沃与强壮,闲置了一个冬天的犁明晃晃的,在掌中鼓起臂膀,坚硬、充实的触感让父亲感到踏实而愉悦。

随着风甩出一声清亮的呼号,蓄势已久的耕耘借着一鼓作气的东风,为整片田地写下农家人对春天崭新的定义。看,犁铧正卖力地破开土层,种下入木三分的诗行,无比虔诚地颂扬春天。

牛打着响鼻,与远方的白鹭、燕子一一问好。歇了一个冬天,它的每一块肌肉都蓄满了力量,需要释放。父亲把鞭子的力度全留在了半空,只将声声催促送到牛的耳旁。十年了,这头牛和我一起长大,已经成了家中不可或缺的“脊梁骨”。不会说话的它,用不停甩动的尾巴表达它的欢喜。蹄子下,烂泥块向后翻起,又被父亲踩开——就像是踩碎过去一年的遗憾与辛劳,让它们化作岁月的丰饶,滋养新生的故事生长、冲破,一年更比一年丰茂。

火热地劳作后,我牵着老牛在田埂上吃草。老牛慢悠悠地咀嚼着嫩草,偶尔抬起头,用温润的眼睛望向我。远处,几只麻雀在树枝上跳跃,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春天的计划。老牛偶尔甩甩尾巴,驱赶着早春的蚊虫,它的动作缓慢而有力,仿佛在告诉我,生活的节奏就该如此,不急不缓,却充满力量。

休息的当口,父亲点燃旱烟,眯起眼睛深吸一口,而后他的目光缓缓向上看去,望向一株幼苗的高度,扫过村庄的篱笆,沿着杏花遥指的方向望向天空,望向降落到未来的一场场大雨,望向贮存在天空的阳光。那一刻,无数农谚在他的旱烟里冒出。隔着一方水田,我仿佛闻到旱烟的味道。

“日长农有暇,悔不带经来。”其实,这片漠漠水田就是最好的经书,农家人一直是勤奋的求学者,日日耕读,夜夜怀想,于是耕种的姿势成了五千多年中华文明质朴的缩影,一步一个脚印,踏实而稳重地前行、收获。

“知道时节的雨就是好雨。”老牛一样的父亲双脚深深踩进土地。当春雨如约而至,父亲便会点起烟,坐在窗户旁,静静地聆听,聆听这一年的生活淅淅沥沥、轻轻抽芽的声音,这是来自上天的恩赐。

几年后,当我赖在田头不肯背起书包时,父亲突然举起牛鞭“啪”的一声在我耳边炸响。我吓了一跳,抬头看见父亲沉着脸。他指着远方说:“外面的天地有多大,你不去看看吗?”我低下头,看着脚下的泥土,明白了父亲的苦心。他不想让我像他一样,一辈子困在这片土地上。他想让我走出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我背起书包,走向学校,身后传来父亲的号子声,那声音依旧悠长有力,仿佛在为我送行。

那一年,我终于明白春天就是脚下的土地,父亲犁开土地,种下的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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