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谢俊美

区域文化是整个中国文化的一部分，在中国社会漫长的发展过程中，由于自然地理条件和人文环境不同，而形成具有不同特色的区域文化。位处大运河以东、长江以北、黄海以西、淮安以南的里下河地区就是一个既不同于齐鲁文化，也不同于江南的苏常文化，更不同于安徽的桐城文化，而是一个以水为中心的农耕文化。里下河地区地势西北俯、东南仰，从整个地区位置来看，以楼王、湖垛、兴化、沙沟、秦南、北宋庄为珍珠连串成的大纵湖地区则是它的核心部位，其他地区均在其辐射范围之内，因此，将里下河地区文化称为大纵湖文化圈并不为过。

一

大纵湖文化圈的形成与大运河、漕运、两淮盐场有关。

里下河地区位处大运河以东，而大运河西有洪泽湖。明代，黄河多次决口，黄流南浸，清河县之洪泽村漫淹而成洪泽湖。洪泽湖淤垫，黄水从高家堰旁流东注高宝湖，结果运河水涨。“纤道里下，漕艘停滞，东堤决口”，洪水直淹里下河，而大纵湖一带地低洼，倾成泽国，一片汪泽。自嘉靖至万历年间，河臣潘季驯四任总理河道，针对黄河决口，注重治沙，疏水入海。入清以后，特别是康熙南巡，再次针对运河屡屡决口，任命靳辅、于成龙等人为河道总督，对运河和里下河水道进行治理。先后在大纵湖以西开挖东西塘河，一为疏水入海，二为运河辅道，便于南漕北运。据靳辅奏折，宋元以前，高邮、宝应诸湖原皆田畴，说他堵筑清水潭、深挑两隄时，“中间河底，有宋元旧钱，及砖井石街，其为民居可证。”由于，生齿日繁，耕地日少，组织民众实行大规模排水筑堤围田，经过十多年的筑圩造田，在兴化、宝应等地，为修筑运河备供芦苇草料，辟成数千亩苇田；另又因地势高低，筑成数百个大小不等、四面环水的垛田，垛田主要种植各种瓜果谷物。今日的兴化，还保有大量这样的垛田。每到春夏，垛田栽植的油菜花，金黄片片，然是好看。在盐城，则筑成庆西、义丰、合龙、太平等十几个围堤，“每个方园达数千亩农田。”

为了排涝灌溉，每圩建有人工管理的水闸。南龙港、北龙港、杨家港等闸就建于明代。那时的沙沟是西塘河边上的苇荡军营所在地，兵为河标、漕标，分属于河道总督和漕运总督。圩田筑成后，又广招各地民众前来耕种。到乾隆中叶，各圩内已是田连阡陌、沟渠纵横、烟树缭绕、“炊户万家”一片繁荣的景象。以大纵湖为中心的珍珠链城镇由此而兴。据明代《盐城县志》记载，仅以大纵湖四周的盐城西乡的寺庙就有十八个，距大纵湖五六里的淳化寺，每年前来的香客，不少来自周边等地。水利的兴修，农田的开辟，又促进了文化教育的兴起。乡塾、乡学遍布各城镇，如湖垛的建阳书院就兴于此前后。郑板桥来北宋庄处馆均与此有关。

二

大纵湖文化圈的形成还与漕运有关。自大运河开凿后，一直是南北商旅的通道，明清两代更是漕粮运送京师的必经之路，并在淮安和济宁设立河道总督衙门，专门负责漕运和河道管理事宜。但运河一旦决口，或淤塞，或因战乱，南北交通顿时中断。

元末，郭子仪、朱元璋起兵淮北，张士诚称兵高邮，徐寿辉席卷江西，运河都曾一度断航。堵塞非一时完成。清代道咸年间，太平天国起义席卷大江南北，长江断航，运河严重受阻，来自两湖、江西、江浙地区的漕粮无法北运京师。这时东、西塘河就承担了运河运漕的任务，由辅助水道而成为航运主要通道。先前两江总督陶澍(云汀)、林则徐(少穆)、陈銮(芝楣)、李星沅(子湘)等都曾组织修浚过里下河河道，林则徐还视察盐城境内的皮叉河，向民众询问盐城知县行政情况。这时塘河的作用凸现。由于里下河为产米之区，太平军又未进入这一地区，（作者曾与谢建骅于2014年4月到沙沟以北、塘河边上的官庄进行田野调查，据当地老人说，本地曾有人参加太平军，但太平军从未到过这一带。又查《阜宁县志》，只有张宗禹的捻军到过），加上清军在扬州设立江北大营，有重兵驻守，太平军一时也难以进入里下河地区。江宁布政使在通州设立筹饷总局，在泰州设立厘金总局，在高邮及其他城镇设立分局和众多厘卡，加紧对从江南避难里下河各州县的官线和当地人民的搜刮、勒索，创办理金制度的钱江曾带五人去里下河各州县勒捐，被当地称为“五虎”。自太平军占领苏南和浙江后，江南人士纷纷渡江，逃到江北避难。曾任同治、光绪帝师的翁同龢的侄儿翁曾荣一家从常熟逃到兴化，翁同龢二姐翁旋华偕丈夫、翰林院编修钱振伦从东台辗转最后逃到清江。晚清任邮传部尚书、大实业家盛宣怀一家从武进逃到盐城。当时逃到里下河地区、大纵湖一带的江南人士很多。此时漕粮“各处起解，胥取于宝应”和大纵湖四周城镇。千艘粮船载着稻、米等类物资穿梭于东、西塘河、蟒蛇河、串场河、通榆河等大小河道，亦有从清江过闸北行，也有从新洋港出发，沿黄海北上再经渤海湾最后到达天津通州的。此时的大纵湖地区大小城镇，虽处战乱，但因漕运和外来人口激增，一时颇为“兴旺”。

三

大纵湖文化的形成还与两淮盐政有关。封建时代，盐的买卖是国家的专利，盐课是国家税收的重要来源之一。历代封建政府将沿海各地和四川、新疆划为不同的产盐区，并规定各省民众只能食用指定盐区的盐。据明代《盐城县志》及晏海臣编辑的《两淮盐法志》记载，明初，盐城东门二百里外还是一片汪洋大海。明清两代盐城是淮盐的主要产地。清代，“两淮盐场胥在范公提”。我们熟知的新兴场，伍佑、白驹、刘庄、三灶、大团等地当年均是盐场。淮盐引地为两湖，江西及江苏和安徽淮河以南地区。淮盐由政府交由盐商承包贩运，盐商集中于扬州，俗称扬州盐商。盐商们用船将盐场的盐通过里下河的东、西塘河、串场河等有关河道运往各引地。盐运同样促进了里下河地区的经济发展。

河运、漕运、盐运，这三运，极大地推动了以大纵湖为中心的里下河地区的社会经济文化的繁荣与发展。形成了由运河文化、江海文化、盐文化、渔业文化、农耕文化等多种文化融汇一体的独特的大纵湖文化圈。与大纵湖相隔十多里的南龙港在清代是一个东西有二华里长街的繁华的龙华镇，直到1949年，河中还浮着从长江漂流而下经西塘河而来的江西木排。秦南镇在明末是著名的粮仓，附近的马厂镇早在明代就是专为明军提供良马的养殖场。以邻近大纵湖的沙沟为例，在塘河两侧出现了东西两部分，分别称为东沙沟、西沙沟。明代弘治年间出生的，后来官至福建右布政使(相当于清代巡抚)万云鹏就是沙沟人，死后就葬在杨港闸地。湖垛旧称建阳，因临西塘河，交通发达，商业繁荣，由小渔村最终升为县治(今为建湖县)。明清两代，以大纵湖为中心的里下河地区各州县更是群星灿烂，人才辈出。查阅有关县志、镇志，不乏秀才、举人、进士及各类杰出人物。就清代到民国时期。其中著名的，在高邮远有王念孙、王芑孙父子，近有汪增祺等；在泰州，有何乃莹，后有梅兰芳、石西民等；在东台，有戈公振、戈宝权等；在兴化，有郑板桥等；在宝应，有李兆洛等；在阜宁，有谷超豪、媵为藻等；在盐城，有徐铎、陈玉树、陈中英、陈锡联、印鸾章、再有胡乔木、乔冠华等。出生在盐城盐都区徐庄的徐铎在乾隆年间官至礼部尚书大学士。这些先贤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一书中有些提到了，有些因他去世较早，并没有提到。这里只是一些已知的，但非常不完整。江左风流自古在，并不比江南逊色。

四

对于大纵湖文化圈，余早在20世纪90年代脑中就曾萌发过，并写过一篇《大纵湖记》来描写她一年四季的美丽。但当时总感到说成是里下河的文化圈似乎还缺点什么，人们也未必肯接受。但随着里下河地区的开发，我对以大纵湖为中心的里下河地区历史文化有了进一步了解，特别是当地政府对大纵湖历史文化挖掘方面所作的巨大努力，在沉在水底的东晋城遗址之上复建古城，取名东晋水城。复建东晋水城，再现似锦繁华，守护精神家园。擦亮了里下河地区的文化底色，成为盐城及苏北地区的重要文化地标。还有大纵湖本土作家刘庆宝多年挖掘整理出版民间文学故事集《大纵湖传说》和以大纵湖为背景的小小说集《白话大纵湖》等，他把大纵湖名人掌故、民间传说和民俗风情等地域文化资源，用较宽的视野和敏感的内心，按照文学叙事的节奏讲述大纵湖独特的“地域文化”，展示出大纵湖深厚的文化底蕴……这使我更加坚定了我关于大纵湖文化圈的看法。

人们对于历史文化的认知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正如顾颉刚先生所说的那样，历史是一个累积的过程，随着人们对其特定历史认知的加深，最终会对其形成符合历史真实的看法并得出相应的结论。

【作者简介】谢俊美：系盐都大纵湖人，现为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新清史评审专家、江苏历史文化特聘专家、盐城师范学院客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