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莲
它来我家时,是一头刚刚长成的“小姑娘”——粗壮的四条腿,牢牢地站在地上,挺着健硕的身躯,两只有神的眼睛温善地望着我,一对弯弯的光滑的泛着光的牛犄角,总让我想起做木工的亲戚家用刨子刮完刨花,然后拿犄角在木头上擦一遍,使木头光滑有光泽的情景。它来回甩着长尾巴,驱赶着叮咬的蚊蝇,悠然自得地咀嚼着反刍的草料,任凭我们围着看它。因为它处乱不惊的性格,我便叫它老黄牛(尽管当时并不老)。
姥爷事前已把它训练成一个听话的耕地能手,想必它吃了不少苦头。
老黄牛是我们一家人的希望。家里有按人口分配的十几亩田地,都指望它来耕耘。但它一头牛拉不动地里的铁犁和耕耙,母亲便张罗着与别人家合耕。它的任务便变成了三十多亩。稻谷香、麦子黄的夏季和玉米堆成山、黄叶飘落的秋季,是老黄牛最忙碌的季节。老黄牛耕地的时候从不耍奸溜滑。和它一起下地的是头黑公牛,动不动就猛蹿乱跳,甩了耕套,撂撅子。老黄牛则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地,脖子伸长,耕套拉紧,“哞哞”叫两声,低着头朝前走。老黄牛很能干,它怀着小牛犊时还顶着烈日,在褐色的泥地里终日耙着,直至有一天它卧在地里怎么赶都不起来。母亲当时还很奇怪这头牛怎么了,结果当晚回到家里它就做母亲了。
就在那年夏天,青草疯长、流水哗啦的夏天,我们拥有了活蹦乱跳的小黄牛。它真可爱,毛软软的,是鲜亮的褐红色,像缎子般光滑,四只蹄子有着红红的嫩嫩的小肉垫,蹦跳着。它一会儿用头抵着妈妈的肚子,身子弓起来做打架状,一会儿围着妈妈绕圈子。停歇时,我拔了老黄牛最爱吃的青草慰劳它,它伸着冒着热气的大红舌头直接卷了去,一上一下,左右错开地咀嚼着。小牛有时也过来嗅嗅,又走开了。
后来牛犊长大了,像老黄牛来我家时一样健壮。母亲说喂不起两头牛,便说要卖了小牛犊。我的央求没有留住小牛犊,母亲用它换回了我们的学费。那天,买家来牵小牛犊时,老黄牛“哞哞”地叫着、倔强而又无奈地叫着,我看见豆大的泪珠儿从老黄牛的眼角掉落,一颗,两颗……直到现在我都不能忘记那天老黄牛母子分别的情景,也忘不了没了孩子的老黄牛,没日没夜地“哞哞”叫。
过年过节时,母亲便拿来两个白面馒头,几个饺子,放到牛槽里,嘴里嘟囔着“过节了,一年辛苦了”之类的话,老黄牛似乎听懂了似的,摇着尾巴,啃食着这难得的珍馐佳肴。
后来,手头有了结余,母亲买来了一台旧的拖拉机头。我暗自庆幸着老黄牛终于再也不用那么辛苦了,可伴随而来的是老黄牛没了“工作”,这是我当时未曾想到的。失了业的老黄牛整天无精打采地吃着干草料。终于有一天母亲说:“养着费工费钱,想要卖掉。”“它辛苦了半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况且它还可以生小牛犊。”母亲听了我的话,心也软了,又养了一年半载。村北头有户人家看中了老黄牛,说它听话、能干,三番五次地说。终于还是卖了。母亲安慰我说:“他们家人善,会对老黄牛好的。”我不置可否,因为上学住校,悲伤的情绪渐渐淡化了许多。倒是母亲,三天两头地跑去那户人家说:“不要太劳累了,要歇着干。”有时候还把家里剩下的饭菜用铁桶提过去。渐渐地母亲去得少起来,我们也很少再谈起老黄牛,它就这样淡出了我们的视野。
后来,每当碰到那些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不畏辛苦工作的人们,我便想起了老黄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