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湖/嵇绍波
我们这些乡间长大的孩子,都是精灵,通晓鸟语,懂得草舞,自然心仪蚕豆的舞蹈。
办公桌上,除了摆放着电脑、教材、备课笔记……必备的办公用品之外,左手边的桌角处,还摆放着一个玻璃瓶,玻璃瓶里原来装着的是甜甜的橘子果肉,现在装着的是蚕豆。
蚕豆,不是市场上或甜、或咸、或辣,精美包装在袋子里的那种,是年迈的母亲在乡间老屋门前的田地里种的,我用灶上铁锅炒的。
伏案工作累了,临窗沉思默想,我习惯性抬手摸向桌角的玻璃瓶,慢慢旋开瓶盖,倒几粒蚕豆在掌心里,用手指细细捏起来,一粒粒丢进嘴里,一声声“嘎嘣脆”响起,蚕豆原汁原味的香在舌齿间盘桓,牵引着我的记忆慢慢回到童年,回到魂牵梦萦的故乡。
比如此刻,我正将一粒蚕豆丢进嘴里,扶着敞开的玻璃窗,朝东方眺望。东方,正是我故乡的方向。楼下贴着围墙生长的林木里,一声声鸟鸣响起,鸟儿掠过窗子,叼起我渺远的目光,穿过茂密的林木,越过耸立的围墙,高过远处的楼宇……我相信,它们的翅膀最终会降落下来,在一个叫作南塘的小村庄停住。
这座小村庄与别的村庄,没有什么两样,但却又是不一样,因为是独属于我的。每一条河流、每一块田野、每一条路,甚至一株草一根木都是影像师,忠实地记录收藏着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以及一切正急遽远去的记忆。
在我的印象里,经过三十年时光淘洗的村庄,没有变得破败没落,依然是我初中毕业后离乡求学时的模样,人丁兴盛、六畜兴旺。鸡鸣狗吠,父母及村庄里的人一声声呼唤着我的乳名。
在这一座并不算大的村庄里,我家唯一的茅草屋,风吹过,雨浇过,风景依然固执地矗立在那儿,门前的菜地谢了黄花,菜地前面的麦地里,麦子挺立着青芒,麦地和菜地之间站立着一排蚕豆,牵着两边田埂上的蚕豆,众星拱月一般,把麦地围在中间。
暖暖的风从麦地那边的河面上吹过来,挟带着氤氲的水汽,推动起一阵阵青色的麦浪,起伏着朝着我传递,接力的信使一般。田埂上的蚕豆婆娑起枝叶,翩跹的舞姿把一座村庄的幸福,编排成可以观赏的舞蹈,那些缀在枝叶中间的饱满的蚕豆,则是悬在腰间的环佩或系脚踝间的铃铛,一阵淙淙接着一阵叮当,不绝作响。
我们这些乡间长大的孩子,都是精灵,通晓鸟语,懂得草舞,自然心仪蚕豆的舞蹈。姐姐有着女孩子别样的心思,欣然接受蚕豆的馈赠,采摘蚕豆带着茎的叶子做成毽子,在穿着花布鞋的脚上,蝴蝶一般飞来飞去。在姐姐心里,这也算是拜师学艺,以另一种姿态学习舞蹈。
男孩子的我,比较笨拙,没有姐姐灵巧的身姿和技艺,只能侧立一旁,把目光附着在毽子上,跟着一起飞,没进枝叶婆娑的蚕豆里,一弯腰,一探手,迅速地扯下两个蚕豆荚,剥出一粒粒蚕豆丢进嘴里,调动起舌尖上的味蕾,慢慢抵达蚕豆的清香和微甜。
那时,庄户人家的土地,主要是用来种植庄稼或可以填饱肚子的植物,像蚕豆用来解馋的植物只能在田埂上,或者拾边地上零星种植,注定是少数,不能放开肚皮海吃。当然,这不是铁例,母亲有时会剥一些青蚕豆拌上小咸菜,煮上一大海碗。一家人围着小木桌坐下,呼噜噜地喝粥,能喝出满脸快意的汗水。
待到蚕豆老熟时,母亲会舀上一瓢,淘洗干净倒入铁锅里,我坐在灶下烧火,母亲站在灶上拿着铜铲炒,一阵“噼噼啪啪”之后,蒸腾的浓烈香味弥漫开来。母亲用铜铲挑起几粒蚕豆丢在灶台上,让我试尝,我说熟了,母亲先盛上一小碗给我当零食,然后再在锅里倒上水撒上盐,我在灶下添一把火,接着利用肚膛里的余火小煮一会儿,起锅时再撒上蒜泥,美美的蚕豆咸就调制成功了。
姐姐早早地搬出小木桌和板凳,放在门前的楝树下,摆上碗筷等,忙了一季的父亲安稳地坐着,倒了一小杯酒,“滋”的一声喝一小口,然后咂巴着嘴,再搛上一粒蚕豆,把布满辛劳和汗水的日子咀嚼出活色生香的滋味。在父亲的酒香里,我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粒蚕豆,在牙齿间咬出一声声“嘎嘣脆”,一边放纵地玩着快乐的游戏。
如今,我已经人到中年,但是牙口依然很好。用力咬下嘴里的那一粒蚕豆,“嘎嘣脆”的声响里,我仿佛看到了去世多年的父亲,又鲜活起来,还是原来的模样,坐在门前的楝树下,端起了酒杯……酒香慢慢爬上我的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