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侯军
三洲田忆旧游
深圳之东隅,大鹏湾之北岸,有山名梧桐,主峰海拔944米,是珠江三角洲的最高峰。不论春夏秋冬,山峰上常常云烟袅袅,幽深莫测。海风乍起,雾霭茫茫,云移似山动,山隐若云流。山溪潺潺,闻水声而不见水形;古道青青,存人迹而不见人影。好一处清幽恬静之所在!
一般游梧桐山的人,多至“天池”而止步。天池者,山中一湖也,高悬于海拔数百尺之上,自有一番山水相映的景致。当地曾有“凤凰栖于梧桐,仙女嬉于天池”的美丽传说。我想,这传说大概也与这山这水的得名密切相关吧。不过,我游梧桐却从来不愿就此止步——在这莽莽大山之中,另有一处人迹罕至的所在,令我心动令我神往令我心潮起伏令我思绪飞扬,那就是位于天池东北面的小小村庄三洲田。
三洲田本是一片方圆20多里的丘陵盆地,深藏在四面环绕的群山之中,如今已经成为东部华侨城的一部分。十多年前,当我前来这里凭吊先贤之时,这里既没有奇峰怪石之胜景,也没有深山古刹之神境,所有的不过是散落于坪坡之间的几间农舍和蜿蜒而去的几条山径。然而,一想到百年前发生在这里的那场震惊世界的“庚子首义”,一想到伟大的先行者孙中山先生当年凝望这座小小村庄时的深邃目光,一想到从这里最先放飞的中华民族的现代化理想,我的心中就会油然升腾起一股不可遏止的冲动,目中所见的一切寻常景色,也仿佛瞬间被涂抹上一层又浓又重的悲壮色彩——让时光倒流百年,就在伟大的辛亥革命爆发的十年之前,即1900年10月6日,铅云如血,峰峦如帜,就在这个小山村里,头系红巾的壮士们,一个个面容坚毅,气吞山河。他们面对苍天,以酒祭旗,发出撼天动地的誓言;他们大义凛然,义无反顾,决心要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冲决那铺天盖地的黑暗;他们每个人的心中或许都怀着一个玫瑰色的梦想,期盼着有一天中国强大了,中华民族振兴了,中国人可以在全世界扬眉吐气了……或许,对他们来说,这一天还很遥远,但他们却心甘情愿地为这遥远的梦想而去赴汤蹈火,视死如归。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历史书上早已写明:三洲田的“庚子首义”从起事到失败只有短短的16天。历史学家们固然可以总结出许多令人信服的失败原因。然而,对于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来说,这些太过具体的细节其实已经不那么重要了,真正重要的是:三洲田首义那一声枪响,其袅袅余音已经震响了整整一个世纪——这是中华民族不甘沉沦、奋起自救的第一声呐喊;是中国人力图自己掌握命运,实现民族振兴的第一次实战;是无数志士仁人为实现强国之梦而前赴后继所洒下的第一滴鲜血;是百年来对那幅由中山先生最早提出的现代化蓝图的第一笔勾画……
三洲田首义的短短16天,带给中华后人的启示竟是如此深远、如此悠长。
百年之后,我漫步在三洲田那低洼不平的小巷,独自沉吟而遐想。这里已找不到一丝当年首义的弹痕和余烬了。事实上,当年的三洲田村在首义失败后曾遭到清军的血洗和浩劫,数十位义军被惨杀,还有些村民被吊打致死。全村被放火焚烧,几乎都被迫流亡。此后,这个小小的山村曾一度荒废。直到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之后,孙中山先生特派副官携巨款专程前来探望首义壮士和烈属,才重建了三洲田村。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中山先生还为三洲田修建了一所小学。后来中山先生因病去世,其子孙科为三洲田小学亲题匾额:“庚子革命首义中山纪念学校”。这所学校在我前往造访的时候依然在,当然已经不是原址了。原先的校址已在1958年修建水库时被淹没在库底,现在的学校是后来新建的,但依然沿用着当年的旧名。这所学校只有十余名教师和学生,两层的教学楼显得有些冷清。我知道,这是因为三洲田的许多村民已经下山定居了,山外的世界正涌动着现代化大潮,那激荡的涛声已经打破了这个四面环山的小村庄的宁静,山里人已开始走出大山的怀抱,去迎接那扑面而来的时代熏风了。遥想当年,中山先生与他的同志们之所以选择三洲田这个小小山村作为首义之地,或许正是看中了它的四面环山、偏远幽静吧?然而如今,当这小小山村的乡亲们决计走出大山、投向新生活的时候,他们是否知晓:那外面的一切巨变,其实正是百年前从自己身后的这个小村庄里发端的?历史在以三洲田为圆心转了一个百年大圈之后,终于迈进了一个新的世纪。百年之后,当我坐在这个世纪的圆心上,品着酽酽的三洲田茶,聆听着山涧淙淙,林中鸟鸣,心中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我在想:比起当年从这里出发参加首义的先辈们,我们这一代中国人活得是何等畅快何等自豪何等扬眉吐气呀!而这,不正是当年义士们不惜生死以之的吗?
(上)
眺望盐田港
出三洲田向南,弯上一条蜿蜒的盘山道,汽车开不出五分钟,便可以望见大海。五分钟前还是鸟鸣山幽,群峰耸峙,五分钟后竟是山海相接,碧波万顷,这戏剧性的视觉转换,实在令人惊叹大自然的神奇与怪诞。
站在山顶看海,与站在岸边看海,感受是大不相同的。站在岸边平视海天,水之茫茫与天之苍苍都被压成了扁平状,除了海天相接的无际和脚下海浪的奔涌之外,便眼空无物了。而站在山顶看海,那湛蓝碧透的海水,就如同铺展在你眼前的一幅大画,近景有山林掩映,远方有渔舟点缀,海湾有白沙如练,海心有绿岛如珠。这不是一幅美妙绝伦色彩斑斓的活动画面吗?更重要的是,站在高处看海,人的心胸和眼界会豁然洞开,那种平视大海所时常产生的被海天相挤压的窘迫心态也会荡然无存。你只觉得万里海疆尽收眼底,山风海韵畅我心胸——这实在是一种人生难得的超然境界。
站在梧桐山上所看到的这片海隅,便是盐田了。盐田这个地名显然与当地的盐业生产史有关。汉唐以降,直至清代,海水晒盐一直是深圳这一带居民的重要经济生产活动。汉朝时开始在南海郡番禺县设置盐官,史称“东官”,专门负责管理珠江口至粤东一带海盐的产销。而“东官”的官署就设在深圳的南头。可见当年的深圳一定是个重要的盐业生产基地。可是现在的盐田却偏偏不产盐。更奇怪的是,在盐田的20多公里海岸线上,沙滩、岛屿、礁石、海蚀崖、洞、桥、柱等地貌发育齐全,却唯独不见辽阔的滩涂。而滩涂则是晒制海盐的必备条件之一。这无疑使盐田这个地名又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盐田虽然没有滩涂,但却拥有海深浪平的特殊地理环境,是建造深水良港的绝佳之地。最早发现这一点的恰恰也是孙中山先生。早在二十世纪初制定的《建国方略》中,中山先生就提出了要在盐田建造深水良港的宏伟构想。从那时起,一代代盐田人就在期盼着第一声开山炮的轰响,就在等待着第一艘远航巨轮的笛鸣。这一天终于在20世纪下半叶的改革开放大潮中到来了。我有幸直接采访了开始于90年代初的大规模港口建设,并为我所供职的报纸满怀激情地撰写出长篇通讯《大翼垂天看鹏飞》,直接报道了盐田港建设初期的情况。盐田港的一期工程于1994年8月竣工,建成集装箱泊位6个,当年处理集装箱就突破了100万标箱。二期工程竣工后,年吞吐量又在一期工程的基础上再翻一番。经过20年的高速发展,如今的盐田港已经在国内集装箱港口中名列前茅,而且跻身于世界集装箱大港之列!
站在三洲田的山口,我眺望着盐田的港湾,一山一水,一静一动,一个连接历史,一个通向未来。这“双田”真是一对绝妙的对比,两个反差巨大的象征。时空交错,一瞬百年,我的身后依然回荡着“庚子首义”革命志士们惊天动地的呐喊,而我的眼前却已然浮现出中山先生在《建国方略》中描绘的天然良港的画面。回眸看山,山路弯弯通幽处,可有英魂驰望眼?抬头望海,塔吊如林迎远客,帆樯出海走万邦。哦,从三洲田走出来的中国人啊,历经多少风云变幻,遭遇多少血雨腥风,在崎岖坎坷的探索之路上艰难跋涉,在险滩密布的现代化航道上破浪前行……从孙中山到毛泽东,从毛泽东到邓小平,一代代伟人在前方引路,一代代勇士在奋力攀登。数不清走过了多少弯路,数不清越过了多少险关,数不清多少次在迷茫中徘徊,数不清多少次在绝路中逢生。终于,我们在20世纪70年代末找到了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而富于戏剧性的是,改革开放的第一块试验田竟并非偶然地被邓小平老人圈定在深圳特区。从此,中国的现代化航船从这个昔日的偏远渔村起锚开航!从三洲田到盐田港,连接着两个具有历史意义伟大时代,前引辛亥革命之先声,后接改革开放之大潮。每个中国人都不难掂量出这两个伟大时代在中华民族心中的分量;从盐田港到三洲田,实际路程只有短短的十几里。然而,以此为象征的中华民族富国强民之路,却走了整整一百多年!
当我们站在连接着历史与未来的三洲田山口,眺望着盐田港那巨轮接踵、百舸争流的繁忙景象,我的内心却不时叠影着三洲田村里那间与先行者的名字紧密相连的小学校——那些生在首义之乡的孩子们是否知晓:展现在他们面前的一切巨变,其实正是一百多年前从自己所置身的这个小村庄里发端的呢?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