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桂先
小时候,夏天的夜晚常常热得睡不着,庄上的小伙伴们便不约而同地来到生产队的养猪场,听“机枪爷爷”讲他打日本鬼子的故事。
其实,“机枪爷爷”本名叫“有金”,他的弟弟叫“有银”。据说他们的父母走得早,是爷爷一手把他们兄弟俩拉扯大。
不过,从新四军的队伍来到老家后,就没有人再叫他“有金”了,有人叫他“机枪”,孩子们叫他“机枪爷爷”。这一叫,就是好多年。
“机枪爷爷”是生产队的饲养员。他吃住在饲养室里。饲养室门前是一个小院子,有一棵高大的苦楝树。小院子早就被“机枪爷爷”打扫干净并洒了水,透出一股清爽的凉意。见我们来了,他就把饲养室的门板除下来,用凳子搁起来,我们或坐或仰面躺在上面,静静地等他开讲。
“机枪爷爷”端起大海碗,连喝了几口水,才说道:“新四军在盐阜地区几场大规模战斗,我都参加了。比如裕华镇战斗。”“机枪爷爷”伸出左手,说出一场战斗的名字就弯下一根指头,“比如七灶河伏击战,再比如……嘿嘿,哪一仗都少不了我。”
“‘枪机爷爷’真了不起!”我们不由得竖起大拇指。
“那当然。”“机枪爷爷”很自豪,“就说七灶河伏击战吧。得到小鬼子的汽艇要从七灶河通过的情报后,我带着机枪,和战友们一起早早地埋伏在河两岸的麦地里。等小鬼子的汽艇进入我们的火力网,连长一声令下,我端起机枪一阵猛射,小鬼子一个个倒下……”
队长的儿子小强突然兴奋地叫起来,“我知道大人为什么叫你‘机枪’,因为你是新四军里的机枪手。”
“真聪明。”“‘机枪爷爷’轻轻地拍了拍小强的屁股,说,“我是新四军里有名的机枪手,加上回来后经常‘炫耀’,所以他们就叫我‘机枪’。”说到这里,“机枪爷爷”笑得自豪敞亮。
我自作聪明地说:“‘机枪爷爷’,你一定是机枪打得好,新四军才把你招到队伍上的。”
一听我的话,“机枪爷爷”的笑声停滞了。他朝我看了看,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说:“不早了,回家睡觉吧……”说完,把大海碗里剩下的水洒在地上,双手交叉背在身后,佝偻着身子慢慢地往饲养室走去。
长大后我才知道,我的那句话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机枪爷爷”心里的痛。参加新四军前,他是个拿大锹的老百姓。那天,久病卧床的爷爷病情突然加重,他一路小跑到五十里开外的大中集抓药,可是匆匆赶回时却看到爷爷和刚过门的媳妇两具尸体摆在茅草屋里。原来,那天他刚走没多久,突然来了几个到庄上抢东西的小鬼子。小鬼子撞开屋门,看到“机枪爷爷”的媳妇翠花便扑了过去。翠花往屋后逃,小鬼子端着刺刀追,眼看着要追上了,无路可逃的翠花一头跳进河里。爷爷悲愤交加,急火攻心,饮恨而去……“机枪爷爷”把爷爷和翠花葬了后,便找新四军的队伍去了。
一天晚上,“机枪爷爷”照例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他用机枪打鬼子的故事。一个故事刚讲完,小强眨巴着眼睛问道:“‘机枪爷爷’,那你后来怎么不继续留在新四军打鬼子?”
“不是我不想留,是没有办法留。”“机枪爷爷”缓缓地伸出右手,“你们看爷爷的手。”
昏暗的灯光下,只见“机枪爷爷”的右手掌只剩下一小半,五个指头仅存留大拇指。
“由于机枪火力猛,打仗时成了小鬼子攻击的重点目标。陈家港战斗中,一枚炮弹飞来,弹片削掉了我的右手。”“机枪爷爷”心有不甘,“否则,我还能杀更多小鬼子。”
“‘机枪爷爷’,你别生气,等我长大了也去当兵,当机枪手,替你杀敌人!”小强依偎到“机枪爷爷”的怀里,一字一板地说。
如今,“机枪爷爷”早已离开了我们。当年听他讲故事的我们也先后进入老年人的队伍。不过,我们也没闲着,有的成为学校的校外辅导员,有的加入各级关工委……无一例外的是,我们都在把“机枪爷爷”当年讲给我们听的故事,讲给现在的孩子们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