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版:登瀛
2025年09月02日

金铃子熟了

□陆晚馨

弄堂里有位细眉细眼的老太太在卖金铃子,柳筐里涌动着黄澄澄的季节气息。深以为早已坠落尘土的童年记忆又回到了这喧嚣的人世间,指尖的触感依然,却已物是人非,恍惚间又看见外婆竹青色布衫上有一处总也洗不干净的金铃子果渍,最终洇成一枚暗橘色的印章,盖在了我的记忆里。

金铃子的果实曾缀满我童年的竹篱笆,那果子初时如小婴孩的拳,攥得紧紧的。谁知几场夜雨过后,竟悄没声地变了模样,果皮泛出暖黄,再几日,便裂开了缝,露出里头金红饱满的瓤肉,玛瑙似的籽儿镶在红瓤里,丝丝甜香往外钻。

邻家孩童见藤上悬着红艳艳的瓤肉,小雀般围拢过来。外婆见了,摇着蒲扇,从竹椅上起身,笑着说:“别急,每个人都有份。”外公手里捏着把磨得锃亮的剪子,剪子尖轻轻一探,手腕灵巧地一旋,“咔嗒”一声轻响,一枚裂开大嘴、笑得憨实的金铃子便落在他掌心。果子送到孩子们手里,沉甸甸的。

那时,弟弟尚在摇篮里,外婆每次剥了金铃子壳,果肉和着浓汁盛放在一只棕栗色的粗陶碗里,拿银勺子舀了喂他,他小小的脸上满是惊讶。外婆灰白的头发绾着垂髻,动作极慢,像是在侍弄一件极为珍贵的艺术品。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依然记得这幅图景,它与我人生中某些激荡人心的事件融杂在了一起。

夏日,大桑树浓荫下的金铃子藤架边上是我们午后的好去处。外公曾有一本墨绿封皮的草药书,我极爱看内页的插图,一草一木、一花一叶皆有详解,皆可入药。在那本书里,我认识了金铃子,它也叫“赖葡萄”。只可惜那时识字太少不能读懂,也曾用毛边纸蒙在上面拿铅笔描摹过,歪歪扭扭的,模糊难辨,却很有乐趣,描完了涂上“洋绿”——那是一种极致的绿,与那时的年龄与心境极不相配,可那是家里唯一的色彩。不知何时那本书遗失了,那墨色的绿却永久地烙在记忆里。外公说过,那本书是他在上海工作时,在一家二手书店买的,曾守护了他半生的岁月,所以,很遗憾。有时我在想,会不会某天有个人悄声告诉我那本书在哪,而她恰好也记得我童年的往事:金铃子的藤架边上,外公吸着自制的水烟壶,晃动摇篮哄弟弟入睡,外婆在拾掇一家人的衣物,而我在低头翻看那本绿皮书。

在蝉鸣一日比一日弱的声息里,金铃子的藤蔓渐渐被秋阳染上了一层暖融融的橘色。终于,一场带着寒气的露水过后,它们彻底失了鲜亮饱满的神气,果皮皱缩干瘪。我要随父母搬去咸庄的日子近了。

搬家那天,借来的船停靠在邻家码头,天阴沉沉的,像一块吸饱了水的灰布。行李捆扎停当,父亲牵着我,母亲抱着弟弟,上了船。外公立在河埠的青石台阶上,秋风吹得他的旧衣衫微微鼓荡,显得他越发苍老了。就在船家起锚的当口,我忽地扭身从父亲手里挣出来,跳下船,跑回外公身边,抱紧他那干瘦的腿。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恐慌猛地撞上心口,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在外公那条洗得发白的棉纱裤膝盖上迅速洇开,湿成了悲伤的图案。那泪水滚烫,烫得素来平静如古井的外公身子微微一震,眼眶瞬间也红了。他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弯下腰,把满是银霜的鬓角紧紧贴在我被泪水濡湿的、滚烫的小脸上。外婆没能来送别,后来听母亲回忆,她病倒了。那日的秋风卷起零星的落叶,打着旋儿乱飞。竹篱笆上,金铃子枯寂空荡的藤蔓投下蜿蜒曲折的影子,在萧瑟的风里,沉默地书写着一道未完成的、悠长的别离。

多年后的一个寒假,弟弟从大学归来,外婆卧在病榻上,平静地回忆往事,末了,拉着我和弟弟的手,动情地说:“不能怨你们的父亲,他那时年轻,自有他的决断,你们要对他好,尽你们为人子女的责任!”外婆似乎用尽了平生之力才说完这些,久久未能再言语。我和弟弟只听得哽咽难禁。外婆于隔年二月骤然离世,外公告诉我她走时很安详,喝了满碗的桂圆红枣茶。

童年的老屋后来卖给了一户李姓人家。去年八月,我与弟弟一起去拜访,老屋已经拆除,原址上建有两层别墅式小白楼。我们仔细寻觅,竟在房角处寻到了几株金铃子的藤蔓。它们攀在童年的老桑树上,叶子依旧疏阔青翠,藤上零星挂着几个小小的果子,青黄相间,尚未成熟,显得伶仃而倔强。我们默默立了许久,终究没有去摘那青涩的果子。由它去吧。这世上的东西,该熟时自然会熟,该落时也自然会落。只要爱恒在,何惧日月推迁。

没有上一篇了... ... 今夜有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