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贵
布谷鸟的啼鸣啄开五月的晨雾,麦浪翻涌成老农一身心思。那些被镰刀割碎的星光,被脱粒机嚼碎的月夜,以及汗渍在粗布背心上结出的盐花,都在收割机的轰鸣声中碎成了远去的往事。
铁匠锻打割麦镰刀的火星溅落进四月的露水“嗞嗞”作响,邻村铁匠铺葛师傅晨曦里的大锤震落了屋檐下的蛛网,惊飞了槐树上的鸟雀。农家姑嫂总在这时摸出藏在碗橱顶上的磨刀石,在天井里成了一道剪影。月光淌过青石板,将她握磨刀石的手投影在粉墙上,像一幅会律动呼吸的黑白电影画面。
亮爹爹的眉头是被布谷鸟啄紧的。他背着手在田埂上走,由近及远看那麦子。麦穗揉过他粗糙的掌心,沙沙声里藏着农时的催促。直到他忽然停住搓揉,弯腰掐下几粒青黄的麦粒,咬碎时听见淀粉在齿间崩裂的轻响——“足浆了,能割了。”他才搓掉手上的麦屑,轻声说道。
麦田在黎明前泛着金属般的冷光。财爹的“喇叭筒”吞进一口晨光,喊出的号子却带着夜霜的潮意。田头一字排开的女人们的镰刀在麦秆间游走,划出细碎的金光。可没隔多久,快手慢工便拉开距离。男人们弓着被太阳照得发着汗亮的背,挑起麦把,沉重的麦担在号子声中立起,脊梁骨和脖子上的青筋凸起嶙峋的沟壑。我的堂伯们挑着十六个麦把走过田埂,汗滴在土路上,无声无息,那双腿双脚被烈日热风奔波成飘忽剪影。
当最后一担麦把在男人们“吭哧”声里卸在打谷场上时,月亮爬上草垛的尖顶。茂德哥摇响拖拉机的瞬间,皮带轮甩出的火星像惊飞了在草垛里打盹的萤火虫。脱粒机的轰鸣撞碎夜的寂静,麦秆在滚筒里发出尖利的呼啸,金黄的麦粒如瀑布般淌下,打谷场上的尘土将只有十几瓦亮度的灯泡光线变成了土黄色。
鸡叫头遍,黑夜西南角上空蓝色闪电劈开云层时,平姑的惊叫声被雷声揉碎。传动皮带像突然苏醒的蝮蛇,卷着火星抽向她低垂的头颅。亮爹爹冲过去时,腰间的钥匙串在奔跑中叮当作响,手上的草叉被甩向场角。平姑指缝间渗出的血滴在他的粗布褂上,和着草木灰渲染成一朵苍凉的花,亮爹爹无助地望向乌云翻涌的天空,眼角的皱纹里盛满焦灼。
时过境迁,农事农耕的变化大到做再丰富的梦也令人意想不到。如今的布谷鸟依旧啼鸣,却惊不起半点麦浪。金属的轰鸣声代替了当年妈妈手中镰刀与麦秸秆间的窃窃私语,联合收割机驶过的麦田,只留下齐整的麦茬,像被理发师剪出的平头。那天,我们一行人采访拍摄麦收新闻,记者机位还没调好,无人机刚起飞,大家身后的收割机已吐出金黄的颗粒,在阳光下吐进随行的拖拉机,轰鸣着开向烘干线。
“这家伙,一天能收多少亩?”我问。村支书伸出四根手指,望着指尖上还沾着新麦碎屑的书记,我追问:“40亩?400亩?”“当然是400亩。”联合收割机一条龙作业场景让我突然想起男人们挑麦把时颈部凸起的青筋,想起平姑额角的纱布,想起亮爹爹奔向遇险平姑时腰间钥匙串声声作响,那些被岁月收割的记忆,此刻正在机械的履带下,碾成滋养新时代的春泥。
前不久,我去了一趟乡村,里下河地区到处麦浪翻滚,各种型号的收割机、拖拉机的轰鸣声此起彼伏,车窗外闪过成片的金黄。忽地,在一块麦田里,我看见一位于田角捡拾麦穗的老人,那佝偻的背影让我仿佛看见当年亮爹爹在田头察看的情景。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腰间若隐若现的钥匙串,在阳光下一闪一闪,随即又隐没在麦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