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炎
街角修车的老张,又蹲在那儿摆弄一只破轮胎了。他那双手,黑得跟炭似的,指甲缝里嵌着怎么也洗不干净的油泥。我每次路过,总能瞧见他弓着背,脸几乎都要贴到轮胎上了,仔细找着那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破洞。夏天的时候,汗珠顺着他脸上的皱纹一道道往下淌,他也顾不上擦,就由着汗珠滴在滚烫的路面,转眼就没影了。
对面楼里的王阿姨,天还没亮就挥着扫帚清扫楼道。那扫帚的毛都快掉光了,只剩下几根硬邦邦的梗,可她愣是能用这扫帚把每一处灰尘都扫出来。有一回我夜里回来得晚,看见她借着路灯那点微弱的光,蹲在地上,用小木棍去撬一块死死粘在地上的口香糖。我劝她明天再弄,她头也不抬,嘴里说着:“明天孩子们还要上学呢,踩着多不好。”
菜市场卖豆腐的老李,凌晨三点就得起来磨豆子。他的小推车上总铺着一块湿布,豆腐一出箱,就赶紧盖上,还笑着说:“怕它们‘害羞’。”有一年下大雪,我去得晚,只见他那蓝布棉袄上落满了雪,活脱脱一个雪人,可他还守着最后两块豆腐。他哈着气跟我说:“有人订了的,说好了就得等。”
这些人啊,大概从来都没想过自己是“最美”的。老张说他不过是“靠这手艺吃饭”,王阿姨念叨着“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老李更直接,咧着缺了门牙的嘴笑着说:“我这算‘豆腐西施’不?”他们就像野地里的蒲公英,悄无声息地生长,又悄无声息地播撒种子,压根儿不指望谁能记住他们的样子。
以前陶渊明写“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现在人看了,觉得满是田园诗意,可实际上,这不过就是他们的平常日子罢了。老张他们哪里懂什么诗呀,他们只知道轮胎漏气了就得补,楼道脏了就得扫,豆腐得趁着新鲜卖。可恰恰就是他们这些粗糙的手,撑起了我们安稳又舒心的生活。
我见过王阿姨把摔哭的孩子送回家,裤腿上还有孩子的鼻涕印;见过老李偷偷往拾荒老人的筐里塞豆腐,嘴上却嘟囔着“拿错了”。他们就像背阴处的苔藓,没人留意,却自顾自地生长着,一片连着一片,默默守护着脚下的土地。
杜甫说“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话可不一定说的是春雨。那些凌晨传来的扫帚声,补胎时的敲打声,磨豆子的嗡嗡声,又何尝不是一种默默的滋养呢?我们每天踩着干净的楼梯,骑着修好的单车,吃着热乎乎的豆腐,可曾想过是这些人无声无息地付出?
天黑了,街灯亮了起来。修车铺前,老张就着盆里的水搓着手,没一会儿,水就变黑了;楼道里,王阿姨捶着腰,慢慢往楼上走;豆腐推车旁,老李数着那些皱巴巴的零钱。这对他们来说,就像是一种仪式,就跟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样自然。
突然想起苏东坡说的“人间有味是清欢”。老张补好胎后咧嘴笑的样子,王阿姨看到干净得能反光的楼道时点头的神态,老李揭开湿布,看到雪白豆腐时那得意的劲儿,大概就是这“清欢”了吧。没有耀眼的镁光灯,没有高高在上的领奖台,有的只是生活实实在在给予他们的、那一点点小小的满足。
我们平日里说的“平凡”,往往蕴含着最坚忍的力量;我们觉得“普通”的,常常散发着最持久的光芒。街巷里的光,从来都不是那些绚烂的霓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