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亚平
早上,在菜场门口,一位老阿姨用蛇皮袋铺在地上的菜摊上,我看到了山芋藤。
菜摊上摆放着四把带叶子的山芋藤,老阿姨一边等着买菜的人,一边拿着一把山芋藤在择叶、撕皮。问了一下价格,带叶子的两元一把,经过老阿姨加工后去叶去皮的四元一斤。“那就来一斤吧。”毕竟去了叶子和皮,回家做起来方便。
我每天习惯逛一到两个菜场,转来转去想给家人的饭桌换换花样,但寒来暑往,城里的菜场总是那么一些老三样。像山芋藤这样的“宝物”,在城市里属于可遇不可求的稀罕物。
之所以说它是“宝物”,是因为它一下子勾起了我五十多年前的舌尖记忆。
我出生在苏北里下河地区的东台农村,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生活极度贫困。印象中,在大集体时期,最美味的食物是在农忙之夜,等待母亲用小淘箩带回来的米饭,这是她打夜工后生产队分的夜餐,这就成了我们兄妹三人翘首以盼的佳肴。平时家中的一日三餐以萝卜、山芋为主,加上一两把米,煮成粥。好多次,我和妹妹弟弟趴在灶头上,在大铁锅里捞啊捞,总是捞不出半碗纯米粥,捞得弟弟妹妹撅着嘴,捞得母亲在一旁揉红了眼。
主食是这样,搭饭菜就更谈不上了。母亲是一位居家过日子的聪慧手巧的人,从春到冬,她自己腌制的水咸菜、黄豆酱、苋菜梗、萝卜干,就成了一年四季饭桌上的菜。当然,如果家里来了亲戚,母亲也会毫不犹豫地杀一只自家养的鸡或鸭,再炒上一盘鸡蛋,那就有过年的感觉了。
不过,也有例外。这就靠时令了。母亲在家前屋后、猪圈上下,都会种上韭菜、茄子、南瓜、丝瓜。蔬菜瓜果成熟的时候,我家的饭桌上生机勃勃,与昔日无瓜无果的时候相比,饭桌上的笑声和吃饭的吧唧声显然多了许多。
在这些生机勃勃的饭桌中,山芋藤,是一个重要的角色。
老家盛产山芋。南方也叫红薯,北方叫它地瓜,是一种种下去不用打理、收成极好的农作物。在那个年代,山芋,是除了米、麦,农村人最主要的补充食物。在处理山芋的问题上,我体会到一种农民特有的“物尽其用”的精致和淳朴。麦收之后,山芋种下去,等长出长长的青藤,此时嫩嫩的茎叶是饭桌上的佐菜。往往上学前,母亲总有一句:放学后,别忘了去地里掐点山芋藤回来晚上炒。等藤长老了,又是喂猪的好饲料,母亲总说,山芋藤煮麦麸,猪吃了长膘。山芋收获后,至少有一两个月时间,顿顿不是煮山芋、山芋饭,就是山芋粥,还有和青菜一起做的山芋青菜汤。就连我们上学,也揣上一个生山芋垫饥。同时,切片的切片、冷藏的冷藏,一直可以吃到来年春上。
那时候炒山芋藤,可不像我今天这么奢侈。藤的皮自然是要撕掉的,否则味道太苦太涩,但叶子必须留下一起炒。不知什么缘故,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叶子比藤更好吃,烂烂的、甜甜的,比生脆的藤,更下饭。在用料上,也就是放点棉油(棉花籽榨成的油)或者菜籽油,加上点盐。尽管如此,每天晚上一盆碧绿清脆的山芋藤,就是大快朵颐的美味,喂养着我们慢慢长大,镌刻在儿时的美食记忆中。
四十年前,我离乡读书,在异乡工作,从此,有关山芋藤,仅仅就在偶尔回乡时,从亲友的家宴中,复习一下儿时的记忆。有至交懂我这份对土菜的痴迷,偶尔在我返程时,送上一把精心择好的山芋藤,那便是最好最亲切的馈赠了。而且,山芋藤确实是个宝,中医上说它具有补中和血、益气生津、润肠通便的功效。
今天中午,我亲自下厨,处理这把四块钱买来的山芋藤。猪油、橄榄油下锅,绿色的青椒丝、红色的辣椒、白色的蒜蓉爆炒吊香,倒入山芋藤翻炒,加入盐、糖、鸡精,三分钟起锅装盘。一道翠绿的菜肴摆上家人的饭桌。85岁的岳父连夸:“真香,好吃。”
我也夹起两根山芋藤,细细品味。在脆脆的咀嚼中,我看到了故乡,看到了一块块绿油油的山芋地,看到了儿时的小饭桌,也看到了站在饭桌旁满脸疲惫但眼光慈祥看着我们吃饭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