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海滨
父亲今年七十八岁,这辈子没沾过手术台。前年,因为他肠胃经常不舒服,我安排他做胃肠镜检查。他连忙摆手:“能吃能睡,查了干啥?”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怕面对那些冰冷的器械和未知的结果,更怕给我们添麻烦。
印象里,父亲高大、坚实,只要他在身边,我就不会害怕。小时候怕打针,每次去医院总攥着父亲的衣角躲在他身后,父亲蹲下来,用胡茬蹭蹭我的脸:“咱男子汉不怕疼,爸爸抱着你,眼睛一闭一睁就好了。”读初三的一个雨夜,我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父亲连忙推上自行车送我去医院。泥泞的土路又滑又粘,行进艰难,为了赶时间,父亲把自行车放在路边,背起我深一脚浅一脚往医院跑。当时我也一百多斤了,不一会儿他就气喘吁吁湿透了衣裳,却还不时回头安慰我“马上就到医院了”。后来医生说急性阑尾炎,如果晚来一会儿,很可能穿孔。爸爸攥着病历本的手指节都泛了白,却还笑着摸我的头:“没事了,有爸在。”
那时我以为,父亲永远不会老,永远那么强大,直到这两年,他的胆囊开始频繁“闹脾气”。医院检查的结果是胆囊结石引发的炎症,考虑到他有冠心病、高血压,有的医生建议先消炎、再观察观察,有的让“保守治疗”,有的说“拖下去更麻烦”。母亲说,听到这些不同的方案,父亲连续几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与他说:“爸,我给您请专家会诊。”他沉默了许久,点了点头:“好,听你的,你做主。”眼神像小时候我依赖他那样。
住院后,核磁、心肺功能、冠状动脉造影等,每一项检查前,父亲都问我“怎么做”“要多久”。抽血时,护士刚把他的袖子挽起,我就看见他的手臂瞬间绷紧。我赶紧握住他的手,像小时候他陪我打针那样,在他耳边轻声说:“爸,不疼,就像被蚊子叮一下,眼睛一闭一睁就好了。”他看着我,眼神里的紧张少了些,慢慢松开了攥紧的拳头,却把我的手抓得很紧。
经过检查评估,父亲的身体状况符合手术条件。这是我第一次在手术通知书上签字。虽然手术可能存在的风险让我非常忐忑,但我转述时尽量显得轻松地说:“爸,专家说这是常规手术,时间不长。”他点了点头:“听你的。有你,我放心。”
手术当天,我一早来到病房,父亲显得很疲惫。母亲说:“你爸一夜基本没睡。”八点多,护士给父亲插胃管、做术前准备。父亲躺到前往手术室的床上,眼神里透露着恐慌,像害怕去陌生地方的孩子。我提醒他按照之前教的方法调整呼吸,给他鼓劲:“您一直是我们的偶像,一定要保持勇敢的形象哦。”父亲默不吱声,勉强回应了一个微笑。进入电梯,我把手放在父亲的手上,他一把紧握住我的手。我心里一酸——想起小时候他守在我病床边上有力的大手。曾经为我撑起一片天的父亲,如今已需要儿女的呵护了。
手术室的门缓缓关上,我心里像揣了块石头。手术很顺利。护士把父亲推回病房,嘱咐我们“麻醉刚醒,两小时内不能入睡,六小时内不能进食进水。”我坐在床边,边按摩着父亲的手,边捋着他的头发和他聊天,聊小时候的往事。虽然父亲还没完全从麻醉中醒过来,昏昏欲睡,但他一直努力睁着眼睛,偶尔还会含含糊糊地接句话。有一次他差点睡着,我轻轻叫他:“爸,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能睡了。”他点了点头,又睁开眼睛,像个听话的孩子。
下午,父亲的精神好了很多,眼睛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光芒。我夸他:“爸,今天表现特别棒,你还是那么勇敢!”父亲像孩子般咧着嘴笑:“有你在,我不怕。”那一刻,生命轮回的深意骤然撞进心底。这场轮回,藏在岁月流转的每个细节里,藏在每次掌心相触的温度里,更藏在“有我在”的承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