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平萍
已入霜降,秋深菱老,采菱已近尾声,我在茫茫烟水边,看一塘菱的向死而生。
清寂的水面,菱叶如染蜡,闪耀在秋光里,铺陈的老绿,像暗语样连接起天空和大地。在这里,满目的绿,容易让人忘记时间,仿佛置身在时空之外。我在这里看菱,究竟想看什么?
菱塘的主人刘姐打断了我的思绪,她用钉耙捞起两蓬菱,长长的菱茎随水而出,水滴落在塘边小径的秋草上。“尝尝看,好不好吃?”她翻开菱叶,将菱角亮相,刚出水的两角菱,绿莹清亮,我掐断一粒,拦腰咬断,剥开硬壳,内里像素白的初雪,入口食之,脆嫩鲜甜。再食一粒,直接用牙齿挤出菱肉,咀嚼之间,有清香在唇齿缠绵,像一阕词镌刻在味蕾上。
“你们来晚了,我们从7月份开始采摘,都已经摘了六七次了。”她指着眼前几十亩的菱塘说。我们站在塘南,远看北边是大片光洁的水面,我以为是鱼塘,还问养的什么品种的鱼?“也是菱塘哦,是台风把菱盘吹到南边来的。种菱和长庄稼一样,风调雨顺才是丰收的保证。”我心里嘀咕着:种菱不是有水就行嘛。刘姐仿佛猜到我所想:“今年上半年雨水少,对菱很不友好,单纯从河里引水到塘中远远不够,菱被养得无精打采,必须要有天水调一下,几场好雨过后,菱塘才能活泛起来。”她用了“调”这个充满智慧的字,“调”,既是一个动作,也是一种状态,更是一种境界。
“当时也有同行认为是肥力不足,用了营养剂,收效甚微。菱塘是浮在水上的农田,要想种好菱,就要时常关注水位、养分、病虫害这些,它是水生浮叶植物,根茎需深扎塘泥中。菱藤的长短跟果实的多少息息相关,茎蔓如能在水中自由伸展,那分蘖就多,菱盘高效的光合作用,才会为开花结果积累养分。水浅了,植株间变得拥挤,产量自然就低。”听刘姐说到这儿,我突然对“深处种菱浅种稻,不深不浅种荷花。”这句诗有了具象化的认知。
“当菱盘太密时,就要间苗,听说有的地方把间出来的苗,去叶除须焯水后炒着吃。”菱作为食材,它赴汤蹈火,最简单是生食和水煮,还可做家常小炒、滋补羹汤、特色点心等。作为药材,它倾尽全力,全株皆可入药,其性味甘、凉,归经至肠、胃,生食可清热解暑;熟食可益气健脾。菱,果真周身是宝啊。
不远处有采菱工在劳作,看得出年纪都挺大的。听刘姐介绍,这些采菱工都在七十岁上下,没有青壮年来干这活计,等这辈人百年之后,还真怕找不到采菱工了。采菱跟采藕不同,“采菱寒刺上,蹋藕野泥中。”现在采藕已经有机械化操作了,而采菱目前还是纯人工,说不定有天机器人能干这活呢。采菱是个辛苦活,为减少菱角氧化速度,确保口感脆嫩,避免高温影响菱角品质,再有要兼顾到采菱工的身体因素,夏季炎热,必须起早带晚采收,像今天这样不冷不热的温度,白天的时间都是可以作业的。我们是近晌午时到的,有幸看到了采菱工们的忙碌。
“你看她们采菱是不是感到没什么技术含量?”刘姐说中了我的心思。“可别小瞧了,这活儿可不好干哦。我们塘里的采菱工,没有一个工龄是少于十几年的。能在木盆里坐稳,就很不容易,这是保证安全的第一步,幸好我们水乡人骨子里懂水。接下来的采摘可是个精细活,要轻拿轻放,避免损伤菱角外壳。”细看之下,的确如此。
看着眼前采菱工用的椭圆木盆,想到历代名家们的《采菱图》。那些画中盛放菱角的几乎都是细长的小舟,再着远山、沙丘、村庄、茅舍、曲桥、疏柳、高树、采菱女、读书人等配之,确实有意境。赵雍的,工致雅秀中,呈现出一个理想且诗意的世界。满溪菱叶,密不容隙,舟行密菱间,划开一道水痕,构图的大片留白,更添了水天的空旷;沈周的,像是一首浑厚民歌,那种劳动沉重感下的质朴、坚韧之美,将蓬勃的生命力充盈了整个画面;王翚的,在他耄耋之年将采菱这样的田园诗,定格在画布之上,精妙的布局,使得整幅画不只有自然,更有人间烟火气;金农的,船儿两头尖翘,形似月牙,一抹红点缀船头,在墨色与淡彩中尤为醒目,乍眼一看,仿佛几尾小鱼在水间跳跃,瞬间点活全画。
我和刘姐沿着塘边的小路,边走边聊。我问她工钱是不是按斤两结算的?“都是本乡本土的,没这么斤斤计较,人的手脚有快慢,差个十斤八斤的大家都不认真,如果真按斤两结算的话,不一定能确保菱的质量,到时没有成熟的都给摘了,就得不偿失了。”刘姐坦诚道来。
“我们一家吃住在塘边,生长在水乡的我们,就靠水吃水,水里刨食跟土里刨食一个道理。过不多久,塘里的菱采完,就要开始清塘,这也是采收后的‘大扫除’,塘清菱旺嘛,但愿明年有个好收成。”这时听到河对面菱塘里的采菱工扯着嗓子喊刘姐收菱,她跟我们打了个招呼赶忙过去。
我就围着菱塘转悠,难得的空闲,抬目远眺,辽阔无垠,“秋云来不断,野色浩无穷。”秋日空明,秋光映照。这些塘里的老菱盘、枯叶、断茎等终会有一天变成有机肥,重新回到水面之下,沉进淤泥里,轮回到下个四季铺延生命的长度。
我想来年,我要独坐在乡野的菱塘边,看塘中菱叶田田,菱角纤纤,看新菱在时光长河中颠簸,在岁月困境里突围,最后升华出内心的甘甜与洁白。